一至十章節(1 / 3)

石蓮花開

李筱平

題記:一位外國作家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誠然,天無絕人之路,當上帝關閉了你這扇門之後,同時會為你推開另一扇窗。

巍巍秦嶺山連山,其中有一座山名叫草帽山。山下有幾十戶人家,因山而名草帽村。村前有一條官路,走一裏許是一條河,這河地圖上叫丹江。可草帽村的人不習慣這樣稱呼它,因河是從商州城身旁走過,一河兩岸的人便都叫他州河。

草帽村有戶夏姓人家,不知怎的子嗣貧乏,三代單傳,到這一代,夫婦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感謝老天有眼,終於在他們的不惑之年生了個白胖小子。兩口兒不亦樂乎,給孩子取名為夏旺。意在讓孩子在老天爺保佑下生長的旺旺實實。他們平時抱在懷裏怕摔了,噙在嘴裏怕化了。夏旺簡直成了夏家的寶貝疙瘩。

時光荏苒,日落日出。夏旺在父母的眼睛裏長到了20歲,便與自由青梅竹馬,形影不離的石蓮定了終身,甭提他們有多高興了。已是皓首白發的花甲老人,為他們擇了個黃道吉日,辦了喜事,了卻了一樁最大的心願,看著乖巧能幹,一口一個媽,一口一個大叫著的兒媳婦石蓮,心裏比吃了蜂蜜更要甜上一萬倍哩。

做婆婆的每天早晨比誰都起得早,他做的頭等重要的事兒,就是為兒媳婦煮好一碗紅棗蓮子羹,親手遞到石蓮手上,瞅著她一勺一勺吃進肚子裏,然後才安心地懷揣著祈盼的喜悅,去做別的事情。最讓石蓮的婆婆充滿信心的是,當年她能懷上夏旺,正是他的婆婆為她堅持這個秘方才實現願望的,她對此堅信不疑。

石蓮沒有辜負兩位老人,既尊敬又孝順,一切都順著婆婆的意思。她心知肚明,老人做夢都想著抱孫子,夏家有後,香火不斷。我是夏家的兒媳婦,責任重大啊。

夏旺銘記父親傳授給他的一句古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這個傳宗接代的問題上。他和石蓮是默契的,倆人相互配合,協力共進,毫不鬆懈,熱望還是蠻大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現實是令人詛咒的。夏旺跟石蓮結婚10年了,可石蓮還沒解懷呢,她肚子癟癟的就像沒灌上仁兒的空蕩蕩的核桃殼兒,很讓兩個人惆悵不已,忐忑不安,那心裏就像是十五個吊桶打。即便是年年都評有生育指標,還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哩。

兩人都聲稱看過醫生,說做過檢查,說自己身體沒麻達,在夫妻生活上誰都感覺挺和諧的。平時他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在這個問題上無言以對。怪誰呢?咋說呢?兩口兒甜甜蜜蜜,你親我愛,魚水一般,誰願意把責任推給對方呢?日子就這樣眼睜睜的一日一日地白白晃過去了。

唉!石蓮曾不止一次地思想:兩人都說沒問題,那咋就沒生出個娃娃來呢?這不正說明其中的一個人有麻達嗎?她曾猜疑夏旺肯定有問題,可他壯實的跟牛一樣,能有什麼問題呢?這想法很快就否定了。她懷疑自己,但婦產科醫生做過詳細檢查後,說自己在生育上絕對沒問題啊。這是見鬼了!她常常焦慮不安地問自己,也問夏旺:人家結婚三兩年,甚至當年就懷上孩子了,咱怎麼就總是有種無收呢?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難道這是咱的宿命?命中注定就該斷子絕孫嗎?石蓮流著淚不甘心地說:我不信!別的女人能生養孩子,我也是女人,無論怎麼我也要為夏家生出孩子來。

石蓮的話使夏旺心裏很不安然。何止不安然,不!這心裏簡直就是刀戳一樣難過。他的臉上一陣兒赤,一陣兒白,心緒紛亂得就像扳倒的五味瓶,什麼難耐怪異的味兒都有。他暗自思忖:這人怎麼就不一樣呢?分三六九等呢?真是日怪的很哩。但嘴上卻囁嚅了好一陣,喃喃地說:石蓮,你說的不錯,我死也信,咱一定會有孩子的。別人有咱為什麼就不能有呢?遲早會有的,嗯,甭急,咱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蒸饃,咱要有耐性,急啥。夏旺說甭急!石蓮能不急嗎?她都急得火燒眉毛了,她都急的心似油煎了。晚上脫了衣裳時,她竟撕扯自己肚子,恨自己的肚子,問自己的肚子:為什麼不給力?為什麼不爭氣?她總覺得對不住日夜都想著抱孫子的兩位老人,更覺得對不起從早到晚忙碌的夏旺。照農村人的思想,女人結婚了,抱上孩子了,這才榮光,這才體麵。因此,石蓮出門不敢抬頭,不敢麵對眾人錐子一樣的目光。見別的女人抱著孩子逗著孩子,羞愧難當,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這種潛意識裏的空虛,寂寥,失落和羞怯,不時纏繞和折磨著石蓮矛盾而脆弱的心。唉!這人字一撇一捺寫起來簡單,但活在世上,咋就這麼難熬呢。

倆老人更著急,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直盯著天花板發呆,朝朝夕夕裏一見著石蓮,就揉揉眼目,瞅著兒媳婦的肚子,可現實就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肚子癟癟的沒變化,這關係夏家是否有後的天大事兒,能不叫二老著急嗎?

莊稼人過日子,還能有比這更揪心更憋屈的事兒嗎?可再急也是白搭啊。看見兒子本想說幾句發狠的話,可一想就這麼個獨苗,你做老人的心急,難道兒子就不知道急嗎?他能不想早早有個兒子嗎?讓當老人的抱上孫子,高興、榮耀,在眾親鄰跟前體麵風光嗎?當婆婆的幾回都想把這一股腦的怨氣潑灑到兒媳婦石蓮身上,可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裏了。她想,這人做任何事都得憑良心,舉頭三尺有神明,冤枉人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呀!再說石蓮更是天底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媳婦啊,他們雖沒女兒,但感覺這媳婦比女兒還要好上百倍千倍哩。不是嗎?什麼活都不讓老人幹,天寒時,晴天讓老人曬太陽,雪天坐在熱炕上,夏天哪涼快就讓老人坐哪兒,驅蚊趕蠅。好吃好喝先端給二老,開口先叫媽叫大,不笑不說話,跟親生的一樣親熱貼心。在料理家務上,精明強悍,裏裏外外一把手,幫男人幹了莊稼活兒,回家就挑水做飯,但凡是興時的老年衣物,她都盡心盡意地給老人買回家……但一想到抱孫子的事兒,就愁容滿麵,心中的疑團一疙瘩一疙瘩的糾結著:莫不是他們身體少了什麼有毛病?莫不是他們不懂得男女之事?不!兒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媳婦幹活麻利,風雨不避,哪有毛病?至於房事,兩個娃不癡不傻……那這老天爺咋就這麼不抬愛人啊?難道是前輩子做了什麼虧心事,該這輩子遭報應?這難道是命該如此,在兒子這輩子要斷子絕孫了嗎?

人是什麼?人不就是一口氣嗎?人不就是操不盡的心嗎?人從曉事起就開始操心,一直到死都在操心。這操心累人乏人折磨人催人老,人這種動物難活啊!為了夏家的血脈傳承,兩位老人操碎了心,現在年已70體弱多病,就像風地裏的燈,說滅就滅了,在他們有生之年多麼希望有一天抱上孫子啊。為了這個心願,他們日日木(你要的那個木打不出來了)亂著,日裏食之無味,夜裏寢食難安,做婆婆的天天不間斷給媳婦熬紅棗蓮子羹,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娘娘廟裏燒香磕頭,抽簽卜卦,在功德箱裏投錢,祈求得孫子。然而,過了一年又一年,還不見送子娘娘送個孫子來。天長日久,孫子還是個夢,免不得說些上蒼不公的話,但對兒子媳婦從來不曾埋怨過半句,把一切都悶在肚子裏,偷偷地歎息,煎熬著破碎的心,挨磨著已不多的時光。

在親鄰村院中兩位老人是公認的老實人,大好人,口碑比誰都好,德高望重,樂善好施,凡事吃虧,從未做過傷天害理,損人利己的事情,再加上夏旺和石蓮尊老愛幼,十有八九的人都為夏家揪心的事兒,想所想,急所急,祈福夏家早生貴子。

忽然有一天,石蓮的肚子就像吹棉花糖一樣脹起來了,又像掉在半牆的大南瓜一樣圓嘟嘟的了,還像八月裏皮薄瓤飽的核桃呢。

這景象,不光是草帽村好多人的期待,這更是夏家望眼欲穿的渴盼啊。

然而這卻是個夢呀,美好的夢呀!

這美夢成真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

有人說:沒憑沒據,誰也說不準哇!

有人說:能生早就生了?怕難哪!

也有人說:但願好人有好報,天佑夏家有後。

看來,夏家能否美夢成真,恐怕暫時不會有答案,其結果隻有天知道。

願望畢竟是願望,夢並非現實,從願望到現實,從夢想到成真肯定還有相當的距離。常言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夏家四口正為他們難念的經寢食不安,但最不安的還是夏旺。

為什麼最不安的不是石蓮而是夏旺呢?這恰好用上了鄉下人常說的一句話:蛇鑽窟窿蛇知道。凡事有因,石蓮的肚子一直癟癟的圓不起來,隻有夏旺的心裏最明白最發毛。

原來那天石蓮跟他說好一同去市醫院做細致檢查,可思想守舊,老誠害羞的夏旺,卻瞞哄石蓮說有要緊事情,待次日好去做檢查,結果,他第二天根本就沒有去醫院。盡管他懷疑麻達多半就在自己身上,但就是下不了決心,沒有勇氣去醫院診斷治療,於是就編造了他“沒有生育障礙”的謊言,欺騙了石蓮,讓她跟他一同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但事實這諾大的包袱,幾乎是石蓮一個人背負著,困惑和壓力遠比他大得多,這在夏旺心裏比誰都清楚。他這樣做對石蓮公平嗎?她沒有任何理由麵對這尷尬的一切。夏旺覺得,他對不住她,他是個最沒有擔當,最不合格的男人。他又想到他娶石蓮時,村裏沒有人不顯誇石蓮的,說她是仙女下凡,說七鄉八村裏都挑不出像石蓮這樣漂亮的女人。聽著這樣的讚美之辭,他是多麼的榮光滿麵啊!他們婚後相敬如賓,親愛有加;石蓮待二老如生身父母。一家老小和睦幸福,夏旺是多麼的自豪驕傲啊!按說石蓮早早生個娃娃,不就十全十美了?不就沒有什麼可揪心的了?可這老天爺食了人間煙火,卻不體察民情,不把一碗水端平,竟讓世間平白生出了許多不公平的事情和意想不到的煩惱來。夏旺越想越憤憤不平,竟沒來由的把責任一股腦往老天爺身上推。這大約是身處困境者的無奈之舉吧。

夏旺眼瞅著二老想孫子都要想瘋了,從早到晚長籲短歎,沒精打采的樣子真讓他心愧,用好話安慰,老人卻臉無表情,不言不語,他的心比油煎刀割都難受。

村裏人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十家有八九家都報以同情;但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就有專揀別人軟肋當話題者,拿別人痛心來開心者,用別人短處而娛樂者。夏旺就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有個外號叫“花蚊子”的女人與另一個女人竊竊私語,嘰嘰咕咕,說石蓮是牆上的畫,雖然好看卻生不出孩子,說石蓮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他當下氣得火冒三丈,“啪”“啪”“啪”抽了那女的三個耳光……當石蓮知道竟有人這樣侮辱她時,表麵不在乎,但內心承受的壓力和委屈就像草帽山壓在身上,幾乎使她窒息。

夏旺心如刀絞,他好內疚啊!原本問題就不在石蓮身上,而很可能在自己身上,可石蓮把一切痛苦都埋在心裏,卻從沒責怪過他啊。夏旺越想越覺得,石蓮從嫁給他受的委屈實在太大了,他是多麼的對不住她啊。看著她日漸憔悴的形容,他總有一種負罪感。於是,他就用在生活細節上的關愛來彌補他對石蓮的虧欠。十天半月裏吃一頓肉,他就偷偷地把自己碗裏的肉撥到石蓮碗裏,凡擔挑扛拉的重體力活,決不讓石蓮沾手,天不明就挑滿兩缸水,地裏莊稼活攔著不讓石蓮去。就這夏旺的心裏總還是覺得對不住石蓮。思來想去,他拿定主意要向石蓮坦白真相,勇敢擔當責任,再不能欺騙和折磨她了。男人是幹什麼的?男人就是為女人遮風擋雨的,頂天立地才是男子漢。

這天,吃罷早飯,因地裏暫時沒有要緊的活,夏旺就將二老扶到院裏曬太陽,然後回到屋子幫石蓮收拾碗筷。石蓮不讓他做,他哪裏肯聽,硬是幫石蓮一塊涮洗完鍋盆碗筷,就拉著石蓮回到臥室,倆人相依而坐。夏旺拘促了一陣,就漲紅著臉靦腆地說:石蓮,你能原諒我嗎?

石蓮聽了旺子的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旺子,你讓我原諒你什麼?真是莫名其妙,你今兒咋啦?別吞吞吐吐,有話就直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