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1 / 1)

歐洲曾流行過一種風俗:決鬥。

當兩人發生了齟齬或衝突,各執一端,互不相讓時,便約定時間地點,並邀請證人,兵戎相見。顯然這是一種你死我活的格鬥。普希金便是在這樣的決鬥中死去的。

——我始終不能理解,一個好端端的生命為什麼要讓它在決鬥中毀滅呢?一個鮮活的生命轉眼間便倒下了,倒在了他人的咒語和狂笑裏、倒在了別人的談資裏、倒在了死不瞑目的時間裏,還有比這更殘忍的嗎?

——這樣的鬥法,形式上雖然廢除了,但實質還在。

這便是精神上的決鬥。

自己跟他人,自己跟自己。而最主要的,還是自己跟自己,兩個“我”之間的爭鬥和較量。這裏雖然沒有《戰國策·秦策二》中所說的“今兩虎爭人而鬥,小者必死,大者必傷”的慘重,卻也不乏刀光劍影、鷹瞵鶚視、兔起鶻落。這樣的決鬥,常常是在靜默中進行的。當一種想法不尊重另一種想法、一種做法不苟同另一種做法、一種觀念不讚成另一種觀念、一種意識不參與另一種意識、一種眼光不欣賞另一種眼光、一種氣息不喜愛另一種氣息、一種存在不承認另一種存在、一種夢想不歡迎另一種夢想時,矛盾便種下了、仇恨便發芽了、決鬥便開始了。隻是這樣的決鬥,沒法約定時間地點,它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或者說它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沒有證人在場,或者說隻有“自己”這個既是決鬥者又是證人的雙重角色在場;或者說隻有時間這個最公正的證人在場。輸贏也便常常是模糊的、說不清楚的。

——當然那隻是暫時的。

——最終,還是有定論的。

這樣的決鬥,使用的當然都是隱性武器,比如操守、比如胸懷、比如學養、比如智慧、比如意誌、比如毅力。一來二去,也便見出了高低。特別是在關鍵時刻,武器實在是稱得上定奪乾坤的將軍、元帥的。湊手的武器,隻要有錢是能夠買得到的;稱心的武器,花再多的錢也未必。要得心應手,自己動手鑄造武器是唯一的好辦法,把自己的骨血、心跳、體溫、氣息、汗水、淚水、抗爭、隱忍、渴望、呼喚、祈禱、祝福等等統統融在一起,加上天地之神氣、日月之精華,加上先哲之睿智、聖賢之明慧,一把好劍就鑄成了,或一支好槍就做好了。鑄器的目的,當然最終還是使自己也成為一種武器,一種“非手、非竹、非絲、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的上好武器。

愚公稱得上一件上好的武器,和愚公的“傻氣”頗有些相似的西西弗斯也稱得上一件上好的武器。“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地球”的阿基米德;“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屈服”的貝多芬;在苦鬥中高喊著“人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的桑提亞哥;“把神的恩賜發揮到極致”的阿甘等等,無不是一件上好的武器。

“鑿壁借光”是決鬥;“臥薪嚐膽”也是決鬥。

這種精神上的決鬥,當然也是需要體力的。一個在藥液裏長期浸泡著的身體,一個在溫床上整天滾來滾去的身體,一個“弱雲狼藉不禁風”的身體,一個“行若將不勝其衣”的身體,是無力參與決鬥的,甚至連決鬥的場麵都不敢望一眼,更何況親臨其境,赤膊上陣了。

我聽說一位老人,八十多歲了,還堅持每天去登山,二十多年了,風雨無阻。這不是“決鬥”是什麼?我還聽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邊照顧著長年臥床不起的父母的生活,一邊上學讀書。這不是“決鬥”又是什麼?我曾在報上讀過這樣一個特寫:一位像百合花一樣年輕的生命,明明知道死神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她、窺視著她、覬覦著她、折磨著她、依然平靜地、堅忍地寫下了一篇又一篇散文,還有一部長篇。這不是“決鬥”又是什麼?

自我決鬥,看上去並不轟轟烈烈,甚至是冷冷清清的。這種精神上的決鬥,從來就拒絕熱鬧。它像地火似的,燃燒著,突然一個耀眼的火光,那是它的靈感,或激動。

我理解這樣的決鬥。

一個優質的生命就應該是這樣趨於完成的。這應該是一種優秀傳統。如果這樣的傳統被抹殺了、廢除了,世界也就空洞了,地球也就變成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