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
“我們一共有多少同學?”
“五百多。”
“五百五十七個。比上學期多二十三個。”武端說。“其中有多少女的?”歐陽天風問。
“十個,有一個是瘸子。”武端替趙子曰回答。“完啦!女的還不過百分之二,換句話說,一個女子的價值等於五十個男人。所以男女的風流事被揭破之後,永遠是男的背著罪名,女的沒事;而且越這樣吵嚷,女的名譽越大,越吃香!你明白這個?我的小鐵牛!”
“幹!”趙子曰樂的不知說什麼好,一連氣說了十二個(武端記的清楚。)“幹!”
遍訪天台公寓的朋友,握手,點頭,交換煙卷,人人覺得天台公寓的靈魂失而複得!在他住醫院那幾天,他們叉麻雀甚至於不出“清三翻”;燒酒喝多了,隻管嘔吐,會想不起亂打一陣發酒瘋。趙子曰回來了!可回來了!頭一次坐下打牌就出了十五個貫和,頭一次喝酒就有四個打破了鼻子的!痛快!高興!趙子曰回來又把生命的真意帶回來了!吃酒,打牌,聽秘密,計劃風潮的進行,唱二簧,拉胡琴,打架,罵李順——全有生氣!趙子曰忙的頭昏眼暈,夜間連把棉褲脫下來再睡的工夫也沒有,早晨起來連漱口的工夫也沒有,可是他覺得嘴裏更清爽!姓王的告訴他的新聞,他告訴姓張的,姓張的告訴他的消息,他又告訴給姓蔡的;所沒有的說,坐在一塊講煙卷的好歹;講完煙卷,再沒的說,造個謠言!
他早晨起來遇上心氣清明,也從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純屋裏望一望,然而:“老李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該殺!”
況且自從他由醫院出來,朋友們總伸著大拇指稱他為“誌士”、“英雄”。隻有李景純淡而不厭的未曾誇獎過他一句。在新社會裏有兩大勢力:軍閥與學生。軍閥是除了不打外國人,見著誰也值三皮帶。學生是除了不打軍閥,見著誰也值一手杖。於是這兩大勢力並進齊驅,叫老百姓們見識一些“新武化主義”。不打外國人的軍閥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夠當軍閥的資格。不打軍閥的學生要不打校長教員,也算不了有誌氣的青年。隻有李景純不誇獎趙子曰的武功,哼!隻有李景純是個不懂新潮流的廢物!
至於趙子曰打了校長,而軍閥又打了趙子曰?這個問題趙子曰沒有思想過,也值不得一想!
光陰隨著冬日的風沙飛過去了,匆匆已是陰曆新年。趙子曰終日奔忙,屋裏的月份牌從入醫院以後就沒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聲聲的響,叫他無法不承認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個個滿臉喜氣的回家去過年,隻剩下了趙子曰,歐陽天風,和李景純。趙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個小腳媳婦捏的餃子,並不是他與餃子有仇,是恨那個餃子製造者;他對於這個舉動有個很好的名詞來表示:“抵製家貨!”歐陽天風呢,一來是無家可歸,二來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掙一些錢。李景純是得了他母親的信不願他冬寒時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願意乘著年假多念一些書;他們母子彼此明白,親愛,所以他們母子決定不在新年見麵。
除夕!趙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麵聲聲的爆竹驚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歐陽天風拿走,大概是暫時放在典當鋪;穿著棉袍上大街去,縱然自己有此勇氣,其奈有辱於人類何!桌上擺著三瓶燒酒,十幾樣幹果點心,沒心去動;為國家,社會起見,也是不去動好;不然,酒入愁腸再興了自殺之念,如蒼生何!
到了一點多鍾,南屋裏李景純還哼哼唧唧的念書。“不合人道!”趙子曰幾次開開門要叫:“老李!”話到唇邊又收回去了。
當當!兩點鍾了!他鼓著勇氣,拿起一瓶酒和幾樣幹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進來,老趙!”
“我要悶死了!咱們兩個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點吧!隻是一點,我的酒量不成!”“老李!好朋友!”趙子曰灌下兩杯酒,對李景純又親熱了好多:“告訴我,你與王女士的關係!我們的交情要緊,不便為一個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與王女士,王靈石女士?沒關係!”
“好!老李你這個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老趙!我們自幼沒受過男女自由交際的教育,我們不懂什麼叫男女的關係!我們談別的吧——”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給,還少給嗎?”公寓外一個洋車夫嚷嚷著。
“你混蛋!太爺才少給錢呢!”歐陽天風的聲音。“先生,你要罵人,媽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歐陽天風的舌頭似乎是卷著說話。趙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撲食似的撲出去。跑到街門外,看見洋車夫拉著歐陽天風的胳臂要動武,歐陽天風東倒西歪的往外奪他的胳臂。
公寓門外的電燈因祝賀新年的原因,特別罩上了一個紅紗燈罩。紅的燈光把歐陽天風的粉麵照得更豔美了幾分。那個車夫滿頭是汗,口中沸嚇沸嚇的冒著白氣,都在唇上的亂胡子上凝成水珠。這個車夫立在紅燈光之下,不但不顯著新年有什麼可慶賀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慘淡增厚了幾分。“你敢,拉車的!”趙子曰指著車夫說。
“先生,你聽明白了!講好三十個銅子拉到這裏,現在他給我十八個!講理不講理,你們作先生的?”車夫一邊喘一邊說。
“欠多少?”李景純也跑出來,問。
“十二個!先生!”
李景純掏出一張二十銅子的錢票給了拉車的。
“謝謝先生!這是升官發財的先生!別象他——”拉車的把車拉起來,嘴中叨哩叨嘮的向巷外走去。
歐陽天風臉喝得紅撲撲的,象兩片紅玫瑰花瓣。他把臉伏在趙子曰的肩頭上,香噴噴的酒味一絲絲的向外發散,把趙子曰的心象一團黃蠟被熱氣吹化了似的。
“老趙!老趙!我活不了!死!死!”歐陽天風閉著眼睛半哭半笑的說。
“老趙!我們攙著他,叫他去睡吧!”李景純低聲的說。…………
滿天的星鬥,時時空中射起一星星的煙火,和散碎的星光聯成一片。煙火散落,空中的黑暗看著有無限的慘淡!街上的人喧馬叫鬧鬧吵吵的混成一片。鄰近的人家,呱噠呱噠的切煮餑餑餡子。雍和宮的號筒時時隨著北風吹來。門外不時的幾個要飯的小孩子喊:“送財神個來啦!”惹得四鄰的小狗不住的汪汪的叫。……這些個聲音,叫旅居的人們不由的想家。北京的夜裏,差不多隻有大年三十的晚上有這麼熱鬧。
這種異常的喧囂叫人們不能不起一種特別的感想。……趙子曰在院中站了好大半天,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