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分鍾內無論如何看不盡她的美,腦中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字眼來形容她。他隻覺得曆年腦中積儲的那些美人影兒,一筆勾銷,全沒有她美。“女士貴姓?”趙子曰好容易想起說話來。
“譚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趙!”她笑了一笑。“你怎麼知道我,譚女士?”
“誰不知道你呢,報紙上登著你受傷的像片!”“是嗎?”趙子曰四肢百體一齊往外漲,差一些沒把大襖,幸虧是新買的,撐開了綻。他心中說:“她要是看了那張報紙,難道別個女的看不見?那麼,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見你的像片,我就——”譚玉娥低著頭輕輕的撚著手表的弦把,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我不愛你,我是水牛!不!駱駝!呸;灰色的馬!”“我早就明白你!”
“愛情似烈火的燃燒,把一切社會的束縛燒斷!你要有心,什麼也好辦!”趙子曰一時想不起說什麼好,隻好念了兩句周少濂的新詩。
“我明白你!”譚女士又重了一句。
…………
兩個談了有一點多鍾,拉著手出了杏雨茶樓。趙子曰抬頭看了看天,滿天的星鬥沒有一個不抿著嘴向他笑的。在背燈影裏,他吻了吻她的手。
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個小蟲兒爬,把上嘴唇卷起來聞一聞還微微的有些譚女士手背上的餘香。直到小雞叫了,他才勉強把眼合上:他那個小腳媳婦披散頭發拿著一把鐵鋤趕著譚女士跑,一轉眼,王女士從對麵光著襪底渾身鮮血把譚女士截住。那個不通人情的小腳娘舉起鐵鋤向譚女士的項部鋤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腦袋撞在鐵床的欄杆上。他摸了摸腦袋,楞眼慌張的坐起來,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辦!”他自己叨嘮著,忙著把衣裳穿好,用涼水擦了一把臉,走出旅館直奔電報局去。
街上靜悄悄的,電影園,落子館,全一聲也不響,他以為日租界是已經死了。繼而一陣陣的曉風卷著鴉片煙味,掛著小玻璃燈的小綠門兒內還不時的發散著“洗牌”的聲音,他心中稍為安適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還沒全死。
他到了電報局剛六點半鍾,大門關的連一線燈光都透不出來。門上的大鍾穩穩當當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麼慢,無法!太陽象和人們耍捉迷藏似的,一會兒從雲中探出頭來,一會兒又藏進去,更叫趙子曰懷疑到:“這婚事的進行可別象這個太陽一會出來,一會進去呀!”八點了!趙子曰念了一聲“彌陀佛!”眼看著電報局的大門尊嚴而殘忍的開開了。他抱著到財神廟燒頭一股高香的勇氣與虔誠,跑進去給他父親打了個電報:說他為謀事需錢,十萬萬火急!
打完電報,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譚女士去商議一切結婚的大典籌備事宜。“可是,她在那兒住?”哈哈!不知道!昨天隻顧講愛情忘了問她的住址了!這一打擊,叫他回想夜間的惡夢,他拄著那條橡木手杖一個勁兒顫:“老天爺!城隍奶奶!你們要看著趙鐵牛不順眼,可不如脆脆的殺了他!別這麼開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沒有第二個辦法,看了看新馬褂,又不忍得叫眼淚把胸前的團龍汙了;於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燒幹,這一點自治力雖無濟於婚事的進行,可是到底對得起新買的馬褂!
“對!”他忽然從腦子的最深處擠出一個主意來:“還是找周少濂,叫他給咱算卦!誠則靈!老天爺!我不虔誠,我是死狗!那怕大約摸著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嗎?對!”
“對,對,對,對……”他把“對”編成一套軍樂,兩腳軋著拍節,一路黑煙滾滾,滿頭是汗到了神易大學。
神易大學已經開學,趙子曰連號房也沒通知一聲,挺著腰板往裏闖。
“老周!少濂!”趙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沒有人答應,趙子曰從玻璃窗往裏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圍著棉被子練習靜坐,周身一動也不動,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薩。
“妹妹的!”趙子曰低聲的嘟囔:“我是該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進——來!子曰!”周少濂挑著小尖嗓子嚷。“我攪了你吧?”
“沒什麼,進來!”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趙子曰用手掩著鼻子急切的說。
周少濂忙著開開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見趙子曰掩著鼻子,他能在那裏靜坐一天也想不起換一換空氣。
“什麼事?說!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計劃!”周少濂一麵整理被窩,一麵說。所謂整理被窩者就是把被窩又鋪好,以便夜間往裏鑽,不必再費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鄉同學,你得幫助——”
“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說實話吧!我昨天遇見一個姑娘,姓譚,我們要結婚。我問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譚?——”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周少濂說:“閻乃伯已經告訴我,請你去教英文。你想幾時到館?”
“現在我沒工夫想那個!”趙子曰急著說。
周少濂張羅著漱口洗臉,半天沒言語。趙子曰把眉頭皺起多高也想不起說話。
“哈哈!”周少濂一邊擦臉一邊笑著說:“我有主意啦!——”
“快說!”
“——咱們先到閻乃伯那裏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給你辦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學生!”
“女學生也罷,妓女也罷,反正閻乃伯能辦!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師,怎能和館東說這個事?”趙子曰急扯白臉的說。
“你別忙呀,聽我的!”周少濂得意揚揚的說:“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們。你一跟閻乃伯說,他準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給幫忙,還許越交越近,給你謀個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們直隸滿城縣就又出了個偉人。你看一縣裏出一個偉人,一個詩人,是何等的光榮!我的傻鄉親!”“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閻乃伯去!”
(10)
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時至十時《春秋》(讀,講。)《尚書》
(背誦。)
十時至十二時《晨報》(讀世界新聞。)國文。
下午一時至二時古文(背誦。)
二時至三時習字(星期一,三,五。)
二時至三時英文(星期二,四。)
三時至四時珠算,筆算。
四時至五時遊戲,體操。(星期一,三,五。)
四時至五時昆曲,音樂。(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溫讀古文經書。
下午旅行大羅天,三不管。或參觀落子館。這是閻少伯,閻乃伯議員的少爺的課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