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寒來暑往,栓子判斷了形勢,端村終於又響起了那鞋聲。

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卻是外來人對鞋的粗淺了解。外來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沒有人在公開場合攛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輕時做長工,戀過村東老效的媳婦。麥收時常常背著東家給那小媳婦送麥子。

栓子戀那媳婦,就是願意把東家的麥子送給她。

老效在外村窯上幹活兒,會燒窯,會針灸,會給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燒窯,紮針、放血卻在一方有名。一針下去,有人還陽,也有人半日後歸陰。病主人質問老效,老效幾句話能把主人噎得啞口無言:"不是放血半天後才咽的氣嗎?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這叫手勁。"主人自討了沒趣,老效卻爭得了一個傳名的機會:是老效的針術又使那就要歸陰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針有手勁。

老效在外燒窯、紮針,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來,看見家裏的新麥子,逼問媳婦。媳婦害怕,說出了栓子。老效不露聲色,白天隻是和媳婦吃飯、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來,走近村頭場邊一個麥秸垛。老效靠在垛上,半晌不響。

黑暗中栓子被嚇出了魂兒,那魂兒就在他周身哆嗦。

後來老效開口了:"兄弟,別怕。你想什麼我知道。可你那麥子我不稀罕。"

栓子不言語。

"聽出來了唄,不稀罕。"

栓子還是不言語。

"這麼著,咱換吧。"老效說。

"換?換什麼?"栓子還是聽不出來。

"把你那皮鞋給了我,我就讓你一回。"

栓子聽懂了,便不害怕了。隻覺渾身的血全衝到臉上,又沉到腳後跟。他捏緊了拳頭,直往老效跟前湊。

這時散在腳前的麥秸堆一陣,老效彎腰抓起一個人來。栓子細看,正是那媳婦。她被繩子綁了,嘴叫毛巾堵著。

"就在這兒,行不?你脫鞋,她這兒由我脫。"老效抓住媳婦的褲腰,媳婦趔趄著歪倒在垛前。

栓子再也忍不住,又往前湊湊,猛然朝黑暗舒出了一個拳頭,老效仰翻在麥秸堆上。栓子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老效沒了響聲兒。

栓子給那媳婦鬆了綁,拽出嘴裏的毛巾,指著老效對那媳婦說:"他、他不算個漢們家,他畜牲不如!你不能跟他。你,你跑了吧!"

老效媳婦一跺腳跑了。栓子把半死的老效背回家,扔在炕上說:"忙給你個人紮一針吧!"

老效媳婦再也沒回端村。栓子幾年不去村東。

…………

楊青了解那後一半故事,四年後她已經算個端村人了。

子笸籮被人們吃得露了底。眾人四散開,一片脊背朝著太陽。

黃昏,大片的麥子都變成麥個子,麥個子又戳著聚攏起來,堆成一排排麥垛,宛若一個個堅挺的悸動著的Rx房。那由遠而近的一掛掛大車頻頻地托起她們,她們呼吸著黃昏升騰起來,升騰起來,開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飄動。

楊青獨自站在麥田裏,隻覺著腳下的大地很生。她沒有意識到麥壟裏原來還有這樣多的細草野花。毛茸茸的野草雖然很細、很亂,但很新;大阪花宛若一麵麵朝天的小喇叭,也歡欣著響亮起來。被正午的太陽曬蔫了的她,現在才像蓄滿了精力。那精力似從腳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隻在黃昏才散放的各種氣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體態的施放。那實在就是因了不遠處那些堅挺的新麥個兒,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裏。楊青身心內那從未蘇醒過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脹著渴望,渴望著得到,又渴望著給予。

楊青在黃昏中挪動著腳步,靠了那矗立著的麥個兒的牽動。遠的、近的、那被太陽曬得熟透的麥個子。她朝它們走去,一整天存進的熱氣立刻向她襲來。她感應到那裏對她的召喚,那召喚滲透她,又通過她擴散開去。她明白了過去不曾明白的感覺,她明確了過去不敢明確的念頭,她一定是愛他,她一定要愛他,那個身材高高的陸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