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過後,麥子變作光榮糧,被送進城,車、人、牲口、麥子都戴著紅花。留給端村的,倒像是從那行列裏克扣出來的一星半點。端村人開始精心計算對於那一星半點的吃法。
空閑下來的田地展示著慷慨。
遠處,天地之間流動著風水,似看得見的風,似高過地麵的水。風水將天地間模糊起來。
知青們回了點兒,點兒上又熱鬧起來。
沈小鳳向人們展示著收獲。她竭力向人們證明,麥收期間"點兒"是屬於她和陸野明的。現在當著眾人她開始稱呼他為"哎";背後談起陸野明,她則用"他"來表示。他還是經常遇見她那火熱的眼光,人們聽見的卻是他和她之間一種不尋常的吵鬧。
陸野明要挑水,沈小鳳便來搶他的擔杖。陸野明不讓,罵她"膩歪"。
陸野明洗衣服,沈小鳳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鉛絲。陸野明把沈小鳳的衣服往旁邊推推,沈小鳳便尖叫著打陸野明的手。
陸野明尋機和楊青說話,憤憤地也用"她"來反映著沈小鳳的一切。楊青機警地問:"她是誰?"
陸野明愣住了,這才發現自己也用"她"稱呼起沈小鳳了。
楊青不再追問,隻是淡淡一笑,對陸野明輕描淡寫地談著自己的看法:"她比我們小,我們比她大。人人都有缺點,是不是?"
"我們"又感動了陸野明,"我們"又驗證了她對他的信任。他的心靜下來。隻有楊青能使他的心安寧,占據他內心的還是楊青。
然而在深深的莊稼地裏,在奔跑著的馬車上,在日複一日千篇一律的動作中,在沉寂空曠的黑夜裏,沈小鳳那蠻不講理的叫嚷、不加掩飾的調笑,卻時常響在陸野明的耳邊。她的雪白的脖梗,亞麻色的辮梢,推搡人時那帶著蠻勁兒的胳膊,都使他不願去想,但又不能忘卻……她不同於楊青。
他愛楊青,愛得不敢碰她,他討厭沈小鳳,討厭了整整一個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紗帳倒下去,秋風沒遮攔地從遠天遠地奔來,從褲腳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們的頭發朝一邊歪,姑娘們緋紅的麵頰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塊兒被耀眼的鏵犁耕過,使了底肥,耙了蓋了,又種上了麥子。端村人閑在了許多。人們想起享受來。
"會兒多不看電影兒了!"誰說。
"請去!"幹部們立時就明白了鄉親的心思。
"請帶色兒的!"誰說。
"請帶色兒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塊錢麼!"幹部說。
過去,十五塊錢的黑白片《南征北戰》、《地道戰》,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來銀幕上淨嘩嘩地"下雨"。但是村東大壕坑裏還是以"二戰"壓底兒,早就變作包括鄰村鄉親在內的電影場。坑沿蜿蜒起許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請來了帶色兒的新片,花四十塊錢端村還用不著咬牙。端村人自己過得檢點,也願意對鄰村表現出慷慨。
帶色兒的電影使人們更加興奮,許多人家一大早就打發孩子去外村請且(親戚)。天沒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嚴嚴實實。人們背後是沒遮攔的北風,坑裏升騰起來的滿是熱氣。
大壕坑也給知青點帶來了歡悅。這時他們也和端村人一樣盼天黑,在壕坑裏和端村人一樣毫不客氣地爭地盤,和端村人一樣為電影裏哪個有趣的情節推打、哄笑……
知青們踩著堅硬的黃土小道出了村,沈小鳳提著馬紮一路倒退著走在最前頭。她拿眼掃著陸野明,學外村一個大舌頭婦女說話。
"哎,俊仙尋上婆家啦,你們知道嗎?"
"你怎麼知道的?"有人問她。
"我們隊的事,當然我知道。"沈小鳳說。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莊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見代莊的人就低頭。"
"你看見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於弄清問題的結果,而在於對沈小鳳的挑逗。沈小鳳從那挑逗裏享受著盡情,具體描述著俊仙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們摘棉花。"沈小鳳說,"歇畔時走過來一位婦女,看見我們就停住腳,脫下一隻鞋往壟溝背兒上一擺,坐下說:'走道兒走熱了,歇歇再走。'
"俊仙問:'你是哪村的呀?'
"那婦女說:'代莊的。'
"俊仙臉一紅,不問了。聽出來了吧。"
"聽出來了!"有人大聲說。
"聽出來就好。"沈小鳳更得意起來。
"後來呢?"男生又開始攛掇。
"後來俊仙不問了,那婦女倒問起俊仙來。"沈小鳳清清嗓子,"哎,你們群(村)有個叫俊仙的唄?我們大侄至(子)大組(柱)尋的是你們群(村)俊仙。我細(是)他大娘。我們大組(柱)可好哩,大高個,啞(倆)大眼,可進步哩,盡開會去。你們群(村)那閨女長得準不蠢,要不俺們大組(柱)真(怎)麼看桑(上)她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