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鳳和大芝娘一起吃,誰也沒有提那件事。
沈小鳳在大芝娘家住下來,從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閨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飯前就鋪好了被窩。被窩裏放一隻又長又滿當的布枕頭。沈小鳳盯了那被磨得發亮的枕頭看,大芝娘說:"慣了。抱了它,心裏頭就像有了著落。"
沈小鳳並不完全能夠體味大芝娘的"著落",那個又大又飽滿的枕頭隻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澀、迷茫的愛情。她常常在半夜醒來,每次醒來都看見大芝娘披了襖,點著油燈坐在被窩裏紡線,紡累了就再去和那枕頭親近,然後坐起來再紡。直到窗紙發白。
黑夜,端村人都見過大芝娘窗紙上的亮光,都聽見過那屋裏的紡線聲,卻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為什麼不停地紡線,就像沒人能明白那個大而飽滿的枕頭在她的生活中有什麼意義一樣。對於大芝娘來說,也許沒有比度過一個茫茫黑夜更難的事了。她覺得黑夜原本應該是光明的,於是她才發現了自己那雙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著,黑夜不再是無窮無盡。她還常常覺得,她原本應該生養更多的孩子,任他們吸吮她,拋給她不斷的悲和喜,苦和樂。命運沒有給她那種機會,她願意去焐熱一個枕頭。
紡車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鳳,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夢見和陸野明結婚,婚禮就在端村,一切規矩都是端村的老規矩。她被楊青攙著,踩著紅氈,從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裏掖了大芝娘塞給她的一本黃曆。她牢記著大芝娘囑咐過她的話,一進門就要將那黃曆壓在炕席底下。她照著做了,那炕席底下鋪著麥秸。陸野明正對她笑,她終於看見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們很快都不見了,原來他們給了他和她機會。他擁抱了她,那擁抱溫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顫抖著,用雙臂繞住他的脖子……縣"知青辦"的幹部衝進來了。
沈小鳳醒了。醒著,哭著,緊閉起雙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樣的夢。
紡車吱吱地叫。
大芝娘說:"閨女,忙醒醒。準是做了噩夢。"
"嬸子,不是噩夢,是好夢。"沈小鳳睜開眼說。
"好夢、噩夢左不過是夢。夢見他了?"多少天來,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鳳說。
"人活一世,誰敢說遇見什麼災星。一個漢們家。"大芝娘停住話頭,停住紡車,摘下一個白鴨蛋似的線穗子。那穗子已放滿一個笸籮。
"嬸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鳳說。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讓一個閨女家受牽連。"
"我不在意這個。"
"不在意也是閨女家。有二十啦?"
"過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歲的大閨女讓人家審問。"
"我不怕。隻要以後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審問我。"
"鬧不清城裏怎麼提倡,村裏要是有了這事兒。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說。
"都得娶?"
"不娶,算什麼漢們家?叫閨女嫁給誰?"
沈小鳳再也睡不著了。度過了被審問的日子,她仿佛掉進了一個無底洞。現在大芝娘才又給了她新的勇氣。天明她給他塗塗抹抹地寫了一封信。
寫信費了半天時間,她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她不想連名帶姓一塊兒叫,那樣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許他會惱她。於是她開頭就寫:"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誰。"她繼續寫。"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並不後悔。我愛你,這你最知道。我有時表現不好,喜好和人們打鬧,但我是幹淨的,這你最知道。自從那件事後,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要永遠和你在一塊兒,這你最知道。平時你不愛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穩重,這你最知道。現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盡可能的每天都很高興。真希望你們過完年就快點回來。給我寫一封信吧,盼望來信。"
寫完信,沈小鳳借來小池的自行車,去縣郵局粘牢信封,粘牢郵票,把信投進郵筒。她終於體驗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縣城商店給大芝娘買了桃酥,給五星買了糖塊,給自己買了漂白線和夠做兩對枕頭的白十字布。
晚上,當大芝娘的紡車又開始響時,沈小鳳在被窩裏問大芝娘:"嬸子,我想問你個事。"
"就等你問哩。"大芝娘搖著右胳膊,甩著左胳膊說。
"我打算繡兩副枕頭,繡什麼花樣合適?"
"男枕石榴女枕蓮。"大芝娘立時就明白沈小鳳的用意。
"去哪兒找花樣?"
"我給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給沈小鳳替來了花樣。
一個正月,沈小鳳坐在炕上繡枕頭。在石榴和蓮花旁邊,她還組織下甜蜜的單詞,用拚音表示出來。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個正月,窗紙上有時有陽光,有時有寒風。有時沒有陽光,也沒有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