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自己的。"陸野明到底推開了她。
他繞過一蓬柳樹棵,踏著沙土地,大步就走。
陸野明疾步走,想趕快逃出這片柳子地。他用心聽聽後麵的動靜,沈小鳳好像沒有追上來。陸野明這才放慢腳步,無意中卻又來到那個麥秸垛旁。當他意識到這是個錯誤路線,沈小鳳早從垛後轉出來截住他。
頃刻間沈小鳳已不再是剛才的沈小鳳。她撲到他的腳下,半臥在麥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雙腿,哆嗦著隻是抽泣。陸野明沒有立即從她的胳膊裏掙紮出去。他竭力鎮靜著自己,低頭問她:"你……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有。"沈小鳳說。
"那你說吧。"
"聽不完你不許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個孩子。"
"那怎麼可能!"陸野明渾身一激靈。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陸野明又開始在沈小鳳胳膊裏掙紮,但沈小鳳將他抱得更死。
"我願意自作自受。到那時候我不連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鳳使勁朝陸野明仰著頭。
"你……可真沒白在大芝娘家久住。"
"就是沒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簡直是……"
"是不要臉對不對?"
"你自己罵出來還算利索。"
陸野明趁沈小鳳不備,到底從她那雙胳膊裏抽出自己兩條腿,向旁邊跨了一步,說:"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開始。"
陸野明走出麥場,沈小鳳沒再追上去。
她沒有力氣,也不再需要力氣。她隻需要靜聽。她又聽見了"乳汁""乳汁",再聽便是那徹夜不絕的紡車聲:吱扭扭,吱扭扭……那聲音由遠而近,是紡車聲控製了她整個的身心。
當晚,沈小鳳沒回知青點。大芝娘家沒有沈小鳳。
第二天有人為沈小鳳專程去過平易市,平易市沒有沈小鳳。
端村、太陽下、背陰處都沒有沈小鳳。
遠處,風水在流動,將地平線模糊起來。
又是一年。
知青們要選調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臨走前,人們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幹酒。晚上,有人領頭敲開供銷社的門,打來一暖壺。女生們也參加了,還托出她們保存下的凍柿子、冰糖塊、榆皮豆。人們隻是喝酒、吃柿子,沒人開始一個話題。
後來,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便齊聲唱起那個電影插曲: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的鋤頭咱們的犁。
窮幫窮來種上咱們的地,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唱到最後隻剩下了男生,並且歌詞也作了更改: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一大群回平易。
上來下去為什麼呀,
你問問我來我問問你,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
陸野明沒唱。
楊青也沒唱。
陸野明綽起煤鏟添爐子。他狠狠地捅著爐子,狠狠地添著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個晚上都燒掉。
楊青端著茶缸喝了一口薯幹酒,沒覺出那酒的過分刺激。接著她又喝了一口。
陸野明扔了煤鏟,蹲在牆角吃凍柿子。牆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個霜天。一掛掛大車載著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萬籟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裏噴吐著團團白色哈氣。
近處,那麥秸垛老了;遠處,又有新垛勃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