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火 第十章(1 / 3)

早上起來,香火鬼使神差撞到女兒的鏡子麵前,朝鏡子瞧了一眼。

女兒在旁邊奇了怪,仔細地朝他臉上看了看,沒看出什麼來,說道:“爹,你從來不照鏡子的。”

香火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有些迷糊,多年不看鏡子,他怎麼知道鏡子裏的這個人,是不是他自己呢,不放心地問女兒:“這裏邊的是我嗎?”

女兒笑道:“你自己摸摸就知道了。”

香火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裏的人也摸了摸自己的臉,香火高興起來,說:“是我,是我。”

女兒又笑道:“爹,你幹嗎不敢照鏡子。”

香火說:“從前我在太平寺的時候,和尚說心是明鏡台,結果害得我連自己的心都不敢看,後來又聽和尚說明鏡亦非台,我也搞不懂亦非台是什麼,不知道是供桌,還是燭台,或者是灶屋裏的八仙台?”正胡亂說道,老婆過來把鏡子拿開了,說:“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香火笑道:“豬八戒是妖怪。”

女兒不同意說:“爹,豬八戒不是妖怪,他是和尚,打妖怪的。”

香火說:“小孩子不懂,和尚就是妖怪。”

老婆撇了嘴說:“香火也差不多。”

嘴上雖和老婆和女兒說話,心裏卻不踏實,空虛虛的,不知少了什麼,又悶堵堵的,也不知多了什麼,細細地想了想,感覺有什麼東西牽掛著他,那能是什麼東西呢?

香火當然知道是什麼東西,一抬了腿跨出門,一直就朝那地方去了。

那太平寺已破得不像樣子了,山門倒還掩著,卻不等香火走近,它已經被驚動了,“吱呀”一聲自己開了門,香火朝裏邊一探頭,“霍”地就竄出一隻黃鼠狼來,擦著香火的腳背溜出山門,逃出一段,見香火沒有追趕它,便停下來,站得遠遠的,回過身子,側著腦袋看著香火。

香火說:“你看我幹什麼,我又不認得你。”

黃鼠狼也不吱聲,看了香火片刻,沒興趣,慢吞吞大搖大擺走開了。

香火小心地跨進寺廟的院子,鞋底子擦到那條高高的木門檻,就踢下一塊木片子來,仔細一瞧,那門檻早已經脫了榫頭,搖搖欲墜。

院子裏的雜草長得比人都高了,草叢裏“悉裏嗦囉”響,香火不看也知道是哪些貨,氣道:“你們倒過得滋潤,搶占我的地盤。”

想了想,又覺得不盡然,它們過得也不見得就滋潤,老鼠青蛙蛇這些貨,原先也都喜葷腥的,現在卻在草叢裏紮堆做窩,改吃素了,都和和尚一樣了,日子還能好到哪裏去?遂朝亂草堆啐了一口,又罵道:“也是活該,這本來不是你們待的地方。”

香火當院轉了一圈,想起當年擱在院子裏的那口缸,大師傅怎麼跳進缸裏往生去了,自己怎麼害怕,怎麼逃回去,又怎麼折回來,又怎麼怎麼的,一個人站在這麼個荒涼破敗處想想這些可怕的事情,又看著眼前太平寺破敗不堪的院牆和房屋,心裏不受用,就怪到了二師傅頭上,暗自罵道:“假和尚,歪和尚,吃酒吃肉和尚,睡女人和尚。”

正生氣,忽地覺得身背後一涼,似乎有陰風來了,緊接著肩上就被拍了一下,若在從前,香火遭這一拍打,必定驚心動魄,抱頭鼠竄,但如今香火畢竟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雖然受到些驚嚇,心裏卻沒有多少恐懼,還敢回頭一看,想看出他個妖魔鬼怪來。

那身後站著的,卻是他老爹。

爹現在真正是個老爹了,站得歪歪斜斜的,咧著嘴朝香火笑,牙都差不多掉盡了,一笑,隻看見裏邊是個黑洞洞。

香火道:“爹,你怎麼摸到這裏來了?”

爹說:“我來找你。”

香火奇道:“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爹說:“是你老婆告訴我的。”

香火說:“這狗娘,賊精。”

爹說:“香火,幫幫忙,跟我走一趟。”

香火嫌爹來煞風景,不肯跟爹走,拿捏了腔調說:“爹,你以為你是誰,我憑什麼要跟你走?”

爹可憐巴巴地望著香火,香火有些不受用,移開眼睛看著別處說:“你看我也沒有用,你要我跟你到哪裏去?”

爹說:“聽說鎮上的淨土寺又有香火了,你不去看看?”

香火不屑地撇嘴說:“那淨土寺,早些年我去過,那裏邊的和尚,哪比得上我們太平寺,差遠了,一個個歪瓜裂棗,歪嘴和尚。”

爹也不服,說:“是呀是呀,憑什麼它個歪嘴和尚倒又念起經來,太平寺卻無人來問?”

老爹這話,把個香火給說醒了,方知了爹的用心,朝爹看了看,說:“爹,看起來你很老了,其實你還不老啊。”

爹羞羞地笑了笑,嘴上露出一個黑洞。

香火拔腿就走,爹緊緊追在後麵,到底老了,追不上,香火嫌他慢,說道:“爹,我又不是去投河,你不要老跟著我,你畢竟老了,是個老爹了,到淨土寺你跟不上我的。”

爹不說話,隻管追著。

香火卻停了下來,問自己道:“你到淨土寺去幹什麼?難道你到淨土寺去給歪嘴和尚當香火?”

話音一落,立刻轉了個向,不往鎮上去了,且回家去,走了幾步,聽不見爹的腳步聲了,回頭看看,爹果然走不見了。又想:“爹到底還是老了,隨他去吧。”也顧不得再去找回爹來。

香火回家匆匆扒兩口飯,將抽屜裏零碎小錢搜搜刮刮揣進褲袋,正要出門,老婆和女兒回來,迎麵撞上了,女兒問道:“爹,你要去哪裏?”

他老婆說:“他還能去哪裏?”

香火就知道老婆早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個狗娘,賊精。”

話音未落,匆匆出門又奔太平寺去了。

老婆和女兒也沒有追他喊他,不過她們也沒想到,香火這一跑,就再也沒有回頭。

香火直奔太平寺,進了院子,先到自己原先那屋看看,塌了的屋頂還那樣塌著,沒法住,到隔壁二師傅屋裏,二師傅屋子漏雨,都長了草,要除了草才能進去住,香火懶得動手,出了二師傅的屋,沒敢往大師傅的屋子去,踅到小師傅屋門口,想道:“小師傅肯定是不會回來了,我就住他的屋了。”又想,“萬一他倒回來了,那也不怕,現在是重新開始,這一次,我比他先進山門,我想住哪間便住哪間。”

推門一看,已經有人在裏邊收拾屋子,透過滿屋的灰塵,細細一看,不是爹又是誰?

蜘蛛網把爹纏得像個白胡子白頭發老爺爺,有幾隻蜘蛛在爹身上橫來橫去,香火欲上前捉拿蜘蛛,爹卻將身子讓開說:“不拿不拿,千年蜘蛛修成精,這些蜘蛛也有不少年了。”

那蜘蛛聽爹的話,果然一一爬離而去,不來糾纏。香火奇道:“它們修了多少年,能聽懂人話了?”一張口就被灰塵嗆著了,咳嗽著逃了出來,站在院裏朝整座廟打量了一番,先就泄了氣,廟雖不算大,但是爹卻老了,靠爹一個人收拾,香火也不受用,先坐下來,點上一根煙,煙一鎮定神經,主意就來了。

等著爹灰頭土腦出來,香火說:“爹,你也別折騰了,歇吧。”

爹說:“我出來看看你是不是走了。”

香火說:“這屋子光打掃不行了,得修理了,我找三官去。”

緊趕慢趕到村子裏找著了三官,著急道:“三官,我有要緊事,你且跟我走吧。”

這三官朝香火翻個白眼說:“你跟誰說話呢?”

香火有事求他,耐著性子,賠著笑臉說:“我跟隊長說話。”

三官道:“你知道就好,隻有群眾跟隊長走,哪有隊長跟群眾走?”

三官也是個怪,早先當隊長那時候,膽子小,心腸軟,沒脾氣,誰說什麼他都聽,人人都能指揮他,後來孔萬虎撤了他的隊長,隊裏卻沒人肯當隊長,回頭還找他當。他重當隊長以後,脾氣反了個個,變古怪了,誰的話都不聽,也不帶頭幹活,成天在村子裏晃蕩,找人的茬子,罵人的祖宗。眾人都說,想必當年在陰陽崗被誰家的祖宗上了身,一直就沒下去。

香火也不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三官到底是誰家的祖宗,隻知道自己目前不得不求助於他,所以還是腆著臉說:“隊長,我的困難,隻有你能幫我解決。”

三官才不上他的當,說:“你哄我想幹什麼呢?”

香火謊報說:“你還不知道吧,太平寺要恢複了,正等著收拾幹淨,上麵就要來人宣布了,現在廟裏一塌糊塗,沒人收拾,我一個對付不了,想請幾個幫幫手。”

三官說:“廟裏的事怎麼找我?”

香火見三官橫豎一副不幫忙的態度,耐心終於到頭了,也不喊他隊長了,直呼其名道:“三官,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你從前對菩薩蠻恭敬的,還幫著埋葬大師傅呢。”

三官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香火氣得拔腿就走,邊哼哼道:“你不肯收拾菩薩,等著菩薩來收拾你吧。”

香火又往前,找到牛踏扁,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牛踏扁態度比那三官好一些,說道:“幹活倒是可以,反正也是閑著,但是幹活不能白幹,隊裏給不給記工分啊?”不等香火答複,他自己倒先想著了,說,“那太平寺又不歸隊裏管,隊裏怎麼肯記工分?”

香火說:“這倒是的。”

牛踏扁呲了一嘴說:“你廟裏給工分?”

香火說:“廟門八字朝南開,可這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哪來的工分給你們?”

牛踏扁泄氣道:“沒有工分,那誰幹啊?”

香火惱道:“牛踏扁,我告訴你,你現在不幫菩薩,到時候別怪菩薩不保佑你。”

牛踏扁愣了一愣,幾個旁觀的人倒比他機靈,說:“天下菩薩多得很,我們不一定非要求你的菩薩,我們可以去求淨土寺的菩薩,可以去求別的廟裏的菩薩,一樣靈的。”

另一個更聰明了,說:“香火,你是小人之心度菩薩之腹,菩薩才不像你這樣小氣,菩薩救苦救難,還普那個什麼渡,菩薩是有求必應的。”

老屁也湊過來,香火深知老屁一生喜歡多管閑事,欣喜起來,看到了希望,趕緊扔一根煙給老屁,又顛顛地過去替老屁點上了,說:“老屁,跟你說個事。”

老屁叼著煙說:“三官已經跟我說過了,是菩薩的事,可菩薩的事,管我屁事。”

香火急得跳腳說:“老屁,從前你尊敬菩薩,還讓菩薩眼睛裏淌血水,嚇走了隊革會,你忘記了?”

老屁說:“尊敬菩薩有屁用,菩薩又保佑不了我,還害得我被孔萬虎罰了三個月的苦工,一個工分也沒記。”

群眾哄笑著拍屁股走人,丟下香火站在村口愣了半天,氣得都認不清方向了,盲目地往前走了走,走了一段,才發現走到自己家門口來了,心裏一驚,想:“難道出路竟在自己家裏?”

這一驚,就驚醒了,出路還真的就在這裏呢。

正趕上家裏吃飯,老婆給他盛了一碗飯,他卻看著香噴噴的白米飯咽不下去。

女兒道:“爹,你怎麼胃口變小了?”

他老婆兒說:“你爹一肚子鬼主意,填飽了。”

香火想必老婆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才剛剛生出來,老婆就看穿了。這狗娘,前世必定是他肚子裏的一條蛔蟲。

香火等老婆下了地,女兒上了學,急急在家裏翻找東西,卻找來找去找不到,起先有點惱,以為是女兒在家把東西搞亂了,後來又有點奇怪,以為家裏遭過賊了,但再往細裏一想,卻頓時想明白了,那狗娘既然早已經猜到他的心思,必定早已經將那東西藏起來了,趕緊跑往地頭上找老婆去。

大家都在種地,看到香火來了,都笑,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老婆說:“他不是來種地的。”

香火說:“狗娘,你早知道我要來追你。”

他老婆說:“你追我幹什麼?”

香火道:“反正不是來跟你睡覺的,你心裏明白——”嘴上說著,兩隻手同時朝老婆伸出來,嚷道,“你有種,把我的東西藏起來,快還給我!”

香火這一說,大家不再笑了,耳朵都豎起來,臉色也緊張起來,就生怕香火家真有什麼東西,一個個停下手裏的活,瞪大眼睛,有的盯香火,有的盯老婆,但怕錯過了什麼。

香火老婆卻無動於衷,仍然幹著活,輕飄飄地說:“我藏你的東西有用嗎?藏到哪裏還是給你翻出來,老鼠打洞也不如你。”

香火說:“那我的東西怎麼找不著了。”

老婆說:“你是不是自己藏忘記了。”又說,“你就怕個賊偷,我見你轉過幾個地方了。”

香火抱頭想了想,還是沒想著。老婆說:“前幾天我丟了兩雙破鞋,你不會藏在破鞋裏被我丟了吧?”

香火一慌,大聲嚷嚷:“你為什麼要丟掉我的破鞋?”鎮定下來一想,又說,“沒有,沒有,這麼寶貝的東西,我決不會藏在破鞋裏。”又抱住頭再想。

這個金香玉佛陀隻有一個火柴盒大小,但分量卻很沉,掂在手裏,手腕子都酸溜溜的,再揣摩揣摩,手心會發涼,又會發燙,你想它涼它就涼,你想它燙它就燙,想必是個有靈有性的好東西。

香火仔細地想了又想,又瞧了瞧老婆的麵色,想明白了,說:“你別唬我,那東西必定在你那裏,我沒有出手,如果出手,那必定是有大錢花的,這些年,我哪裏花過什麼錢了,一根褲腰帶都要打三個結——”說到褲腰帶,忽然靈光現閃,靠近了老婆,說,“你的褲腰帶上有幾個結,我看看。”

老婆嚇得趕緊往後一退,心裏一慌亂,說話也文不對題了:“沒有褲腰帶,我沒有褲腰帶。”

眾人大笑說:“沒有褲腰帶,那倒方便了。”

香火見老婆如此慌張,更吃準了東西就在老婆身上,不顧群眾哄笑,逼近老婆說:“拿出來吧。”

那老婆知道逃不過,身子一扭,說:“憑什麼要給你,這是我們結婚時,你娘給我的。”

香火說:“我娘才不會給你,是我爹從我娘那兒偷出來給你的。”

老婆說:“你個狗嘴吐不出象牙,更吐不出佛陀,這是婆家給媳婦的,跟你沒關係。”老婆嘴上雖凶,畢竟心虛,說話時老是扭身子,並將身子側過來對著香火,倒叫香火看出究竟來了,動作迅速地上前一撩老婆的衣襟,老婆阻擋不及,露出一條紅褲帶,紅褲帶上赫然吊著那個金香玉佛陀。

老婆慌得趕緊跳到田埂上,想要逃跑,香火急忙攔住她,“啊哈”一聲,說:“這麼重個佛陀,你吊在褲襠裏也不嫌沉。”

地頭上群眾哄然大笑。香火老婆氣道:“再重我也要吊在褲襠裏,不吊在褲襠裏,早給你賣過幾十回了。”

香火說:“你一個女人家,把佛陀吊在褲襠裏幹什麼,你膽子不小,竟敢對佛陀不恭不敬。”

他老婆說:“你才不恭不敬,你要賣了佛陀他老人家,是你不恭不敬,你娘說,你小時候就偷了佛陀去賣,我係在褲帶上,是為了保護佛陀。”

香火說:“佛不是你的,也不是我娘的,佛是大家的,既然是大家的,無所謂偷不偷賣不賣。”

老婆知道說不過他,不再理睬他了,捂了褲腰拔腿就溜,香火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褲帶,說:“解下來解下來。”

眾人又笑,亂七八糟地說:“她不會解褲帶,香火你幫她解。”

另一個說:“她不肯解,你幹脆扒她褲子算了。”

再一個耍流氓說:“香火,要不要我幫你扒。”

香火顧不得和眾人回嘴,扯了老婆的褲腰帶一拉,果然給他拉下來了,一把抓了佛陀就跑,老婆提著褲子在背後追,追了幾步,知道追不上,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香火抓著佛陀狂奔了一段,知道老婆追不上了,才漸漸地放慢腳步,喘口氣,確定身後沒人,才敢將手展開來,看一看那佛陀,發現剛才將佛陀捏得太緊,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手心都掐出印子來了,香火捏了捏自己的手,又對著佛陀道:“沒把你捏疼了吧?”又說,“屁話,佛怎麼會疼呢?”這才平靜了一點心情,趕緊往鎮上去。

那家當鋪關了好多年,一直沒有重新開起來,那門麵卻還在,上了一排木門板,排得緊緊的,香火湊在門縫上朝裏一張望,嚇了一大跳,原來門裏邊也有個人在朝外張望,眼睛對上了,香火心裏忽地一明,喜出望外,喊道:“就是你,就是你!”

那老頭打開了門,問說:“我是誰?”

香火說:“你就是當初收我佛陀的人。”

老頭說:“你難道又有佛陀拿來給我收?”

香火變戲法似的變出了那個佛陀,供到老頭麵前,老頭接了,左看右看了一會兒,說:“東西是好東西,隻不過這個東西怎麼這麼眼熟?”

香火臉紅了紅,沒有接嘴。

老頭笑道:“小時候偷娘的,現在偷老婆的,往後還要偷兒子女兒的。”

香火吹牛說:“我兒功課好,初一就考進城裏的學校,他不會回來了,我偷不著他,我偷女兒吧,女兒有一麵鏡子,我偷來你收嗎?”

那老頭這才笑眯眯道:“我就收你個佛陀,別樣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