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3)

民國十五年,河南麻地溝。

兩個爬山子正輪番鏟著土,旁邊還有位矮個子,提著燈籠,正警惕地觀察著周遭的情況。

“三哥!遮莫是碰著窯砌子了!”

“我就說是這肯定錯不了,這地兒單清過脈,地局端正,砂水全備,困的是坎宮星氣,正是藏風藏水之上格。”說話的這位,正立著鏟子,喘著粗氣休息著。

“三哥這本事,我是學不來了,可說到這破窯翻垛的功夫,不是我吹牛皮,那還是咱吳家的手段辣。”這位說的卻是實話,掘了半晌,臉不紅心不跳,倒是後勁十足的樣子。

“開嶽,”姓吳之人口中的三哥頓了一頓,“不是我馬三兒不信你,這次來河南,你是不是瞞著我甚麼?”

吳開嶽從褡褳裏取出一個竹筒,說道:“哪能啊!三哥準是又聽什麼人亂嚼舌頭了,沒有的事!”

馬三兒想了會兒,說道:“沒有最好,聽說這樁買賣主顧的名聲,可是不怎麼樣。”

“可別聽他們瞎咧咧,這年頭,也隻有魏寓公出得起這大價錢。這些個賊鱉,背後損人,無非是眼饞我們的生意罷了,也不怕閃了舌頭!”

這魏寓公,其人馬三兒也有所耳聞,乃是前清遺老,本名魏龍圖,這寓公並非其名,而是指客居他鄉失去權勢的晚清皇室貴胄、達官顯宦,清朝覆亡後,魏龍圖逃難上海,當時上海開埠已久,已是中國文物貿易的主要集散地,亦是當時中國最大的古玩交易市場。魏龍圖變賣家產,開起了“儀古齋”,而當時的洋人發現在上海很容易就能買到中國古物,蜂擁而至,更是形成了一支收藏中國古董的洋人隊伍,由於魏龍圖擅長和洋人打交道,生意很快有了起色,逐漸成了當時上海最有影響的古玩店鋪之一。

馬三兒說道:“聽說這魏寓公和洋人勾肩搭背,好些個寶貝都被他賣了洋人,咱們最好是離他遠些。”

“三哥說的不無道理,”吳開嶽用手敲了敲腳下的青磚——方才他口中的“窯砌子”是他們行內的黑話,指的就是墓磚,“不過和大洋過不去,那就不值當了!”

吳開嶽撥開竹筒的蓋子,將裏麵的東西倒了出來,這東西見隙就鑽,遇孔便入,聞之有酸味,原來這竹筒內裝的是老醋。

吳開嶽摸出一把小刀,往那磚縫一剔一挑,一整塊青磚便鬆了開來,吳開嶽抓起青磚,忽然底下升起一股冷風,衝在吳開嶽臉上,又一轉,將吳開嶽身旁的油燈晃滅了。

吳開嶽打了個哆嗦,呸了一聲,衝著馬三兒說道:“這可真是‘空穴來風’,邪了門了,敢情這窯子,竟不是蓋死了的!”一邊說話,一邊用千裏火吹了火,又將油燈點上,恍惚間,看到剛翻起的青磚下麵,竟伸著一隻慘白的人手。

吳開嶽一驚,手一滑,抓著的青磚砸在了自己腳上,吳開嶽吃痛,一低頭,卻哪有什麼人手?

吳開嶽罵道:“媽了個巴子,我說這姓魏這麼好心,扯了這麼樁大買賣給我,原來是瞅準了這窯子有古怪!”

馬三兒站在洞口,正觀著星相,一聽此言,倒是不以為然,說道:“這麼多年,咱們破過的窯,翻過的垛,碰過的古怪,又還少了?一驚一乍的!”

吳開嶽點了點頭,回道:“也是,不過須提防著些。”說著從褡褳裏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血紅色的藥丸,吞進了嘴裏。

吳開嶽拿了油燈,俯臉朝那黑漆漆的洞內望去。

剛才的那隻人手從洞內猛然抓了出來!

這盜洞狹仄,加上吳開嶽身形還算魁梧,一時間竟無法閃避,那隻人手,不偏不倚,抓緊了吳開嶽的臉。

吳開嶽臉上一涼,一股惡臭湧進了他的鼻子內,吳開嶽心一驚,想此番吾命休矣。

不過一會兒,抓在吳開嶽臉上的人手便像蒸發一樣,慢慢不見了。

吳開嶽往臉上一抹,扯下了一堆黏糊糊的物體,也不知為何物,吳開嶽心中連連叫了幾聲晦氣,不顧惡臭,吹了枝千裏火,往那洞內扔下。

光亮閃了一小會兒,而後突然掉了下去,吳開嶽想到方才洞內升起的冷風,並非渾濁不堪,而是較為新鮮的氣體,兩下一驗證,說明這洞內是通氣,而非密閉的。

既然是通氣的,那就好辦許多,若是墓室封閉,須得花上好幾日,待墓室內換了氣,方可進入,如若非然,貿然進入,無異自尋死路。

那慘白的東西也不是“鬼手”,吳開嶽中招好一會兒,也無其他症狀出現。說明這東西除了讓人有些惡心之外,並無其他危害。便算是有毒,適才吳開嶽也預先服了“寒犀辟香丸”,乃是專門解毒的靈丹妙藥,吳開嶽也並不擔心。

吳開嶽撥弄開青磚,將其扔進一旁的吊籃內,慢慢在前方開了一個口子。

吳開嶽見下麵洞口忽然轉而垂直,想到剛才千裏火的光亮,倒也解釋的通,說明這裏本來就存在著一個井洞,馬、吳二人挖的斜坡盜洞,剛好挖通了而已。

吳開嶽拿腦袋往裏往上一探,天上的點點星光,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罵道:“媽了個巴子的,打了半天甕,白瞎這一通功夫了!”

馬三兒聽言,問道:“吳兄又在發甚麼牢騷了?”

吳開嶽有些哭笑不得,回道:“三哥不知道,這甕兒,早就有人幫咱們打好啦!”

馬三兒道:“難道這樁買賣,要走滑了不成?”

“那倒不見得,”吳開嶽貓身進洞,下了井底,剛才的千裏火仍發著微弱的光芒,借著這點微光,吳開嶽大致看清了井底的情況,向上喊道,“三哥進來看。”

馬三兒對身旁的矮個子說道:“天佑,點起拜匣香,要是三枝已過,我倆還沒出來的話,你當速速離去,千萬不能多耽。”說完點起一枝長香,給了那矮個子。

“阿爹……”那矮個子囁嚅了一聲。

馬三兒摸了摸馬天佑的頭,望了一眼,而後一轉身,入了盜洞。

墓室顯然是有人光顧過,地上有散亂的銅錢與破碎的陶器,卻不見值錢的銅鍾、銅鼎等物,然而墓室中的石槨卻完好無損。

吳開嶽對馬三兒說道:“遮莫是這老匣子皮厚,早一步的手不夠硬,動它不開,倒是給咱們落了便宜。這拜匣求金呐,還是得看我們吳家的手段。”

古者殮用棺,葬用槨,而不同階層之間,所用規格,有著嚴格的區別,有“古棺七寸,槨庶人五寸,士六寸,大夫七寸,卿八寸,諸侯九寸,天子一尺”之說,棺槨之間的空間便是墓主人盛放明器之所,由於棺之大小無論貴賤,幾乎一致,而槨有大小之分,這棺槨之間的空間也便有大小。棺槨之間盛放的容器,君王的叫“柷”,大夫的叫“壺”,士人的叫“甒”,這“柷、壺、甒”均是收納明器之物,至於其中所放何物,就得看墓主人生前的財力和權力了。

馬三兒深諳此道,一見此槨,形製頗大,石槨上繪有精美絕倫的浮雕壁畫,這些浮雕所繪內容多是宴飲、歌舞、騎射及狩獵等場麵,顯然墓主人生前非富即貴,雖然被人掏了窩,但最值錢的寶貝,還在自己眼前,想到此處,馬三兒心為之一振,說道:“遲不得,吳兄有哪些手段,都耍出來吧!”

吳開嶽圍著這石槨轉了數圈,用手對著石槨又敲又打,更是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回響。

馬三兒知道這是吳家翻垛拜匣的拿手絕技,叫做“聽音辨隙”,《罅經》雲:“戲者,罅也。罅者,澗也。澗者,成大隙也。戲始有朕,可反而開,可反而迎,可反而生,可反而現,可反而得,此謂反戲之理也。”經中所言,乃是任何事物,都無法做到天衣無縫,沒有一絲破綻,俗話說“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為的是警示人們要防微杜漸,而吳家的拿手絕技,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辨識出各種棺槨的裂隙,擴而大之,從而達到破槨分棺,盡盜明器的目的。

這石槨曆經千年,在尋常人看來,確實牢不可破,但在吳開嶽眼裏,已然是破綻百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