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院的男女學生,尤其是淳於男這一屆學生,來自五湖四海,都很年輕,十分活潑,喜歡鬧惡作劇。給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取諢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而且諢名大多取得很絕,富有當代意義。可以這麼說,體院的老師和學生人人個個都有諢名,大多數時候,人們的稱謂都被諢名取代了。大家似乎覺得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相反,相互之間還有一種親近的感覺呢。
餘俊生雖然是校長,年齡也就二十出頭。不管他樂不樂意,同學們給他送了個“左傾冒險主義”的諢名。消息傳到餘俊生耳朵裏,新校長想了一下諢名的涵義,幾乎氣了個半死,盡管還不知道這個給他取諢名的學生是誰,開大會時便把這種歪風邪氣,以及老師們的同流合汙批了個體無完膚。
他站在禮堂台上的一張書桌後麵發言,桌子是被紅布蒙著的。紅布藏住了他的破腿,惟剩臉孔和上半截身子裸露在紅布上方,像一位瀟灑的露頭藏尾的魔術師。他的臉孔和胸廓原本稱得上優美,可一當橫眉豎目氣急敗壞,就顯得不怎麼雅觀了。因為他的發怒很快讓人想到他那條藏在紅布下麵的醜陋的跛腿。
他敲著桌子說:“拿著別人的生理缺陷當笑料,用他人的痛苦換取自己的快樂,這是什麼行為?這是什麼性質?毫無疑問,這是人性的退化!人格的失落!道德的淪喪!也是一種庸俗,一種淺薄!一種不能饒恕的犯罪——良心的法庭將會毫不留情地進行審判!審判的結果是,醜惡不屬於有著某種生理缺陷的人,而是嘲弄者本身!遺憾的是,我們有些老師和領導見怪不怪,甚至還在給歪風邪氣推波助瀾,實在不堪為人師表!現在,我是這兒的校長,不管從前怎麼樣,我來了,就不能允許這種歪風邪氣存在了……”
毛主席說壓而不服,這是很有道理的。事實是,餘俊生在台上口誅筆伐,學生卻在台下作無聲的反駁:要說,取個諢名樂樂,實在是算不了一回事的。笑一笑,十年少,樂一樂,百年過,梁山一百單八將,不是個個都有諢名麼?楊智一條如此了得的好漢,讓人稱為“青麵獸”,他都不介意呢。女中豪傑孫二娘、顧大嫂,不是讓人稱為母夜叉、母大蟲麼?她們可沒罵施耐庵羅貫中人格失落道德淪喪,吵得對簿公堂啊?你餘俊生用得著發這麼大的火嗎?
事實進一步證明,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某個周末的晚上,學校舉行聯歡晚會,餘俊生規定每人講一個與體育有關的故事,並要求故事精簡幽默、含蓄有趣。冷場半天沒人開口。餘俊生這樣的冷麵霸主主持聯歡會,本身就是一種諷刺,恰如一個瞎子出任美展評委或聾子擔當音樂指揮一樣。聯什麼歡呀?連取個諢名都不允許,“歡”從何來?
淳於男鬼眼珠一輪,自告奮勇地接過話筒,說:“我講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但老故事重複三遍,就有了新意——亞裏士多德是個意大利權威科學家,因為聲譽喧赫,有點自命不凡惟我獨尊,怎麼也不肯承認科學家伽俐略的重大發現,固執地認定關於重量不同的物體下落的速度也不同的定理。某一天,當著很多人也包括亞裏士多德的麵,伽俐略兩手分別握著比重為一比十的兩個鐵球在一座高塔上出現了。他將兩個鐵球同時從塔上落下來,結果,它們是在同時著地的——這就是那個有名的關於自由落體的實驗——應當說與體育不無關係吧?大家還記得那個進行實驗的高塔是一座什麼樣的塔嗎?——完了。”
大家聽完,並沒有馬上作出什麼反應,不過,幾秒種後,全場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含意深長的笑聲,並一齊拿眼睛瞅著餘俊生校長。
餘俊生並不愚蠢,麵孔馬上紅了,可足嗓門說:“笑什麼?這有什麼值得笑的?我承認淳於男的故事確實與體育有關,但你是衝著我來的,我知道你在講那個比薩斜塔!比薩斜塔!你在嘲笑我是個跛子!因為跛子眼裏的建築物總是歪斜的……”他一邊吼,一邊用拳頭死命捶打自己的左腿,“不錯,我是個跛子。可是,這是我的過錯嗎?我不配當你們的校長嗎?我二十歲奪取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金牌,二十一歲參加內蒙的賽馬取得了第二名的榮譽,二十二歲當了營長,是個一等的功臣,二十四歲提到了副師。我來這兒當校長,楊林體院就由副團升格為正團級。這些,難道是假的嗎?你們,你們為何老是喜歡拿我的缺陷作為笑料啊?天哪!淳於男,你,你太殘酷了……”
結果,聯歡會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