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協主任九公公告訴我,文君是個人物。她上進心強,從小學發蒙讀到高中畢業,門門功課都占著班上頭一名,而且一直當班長,還是個團員。至於回村後當婦女隊長,名字排在生產隊長石祥之後,那是因為她到底是個年輕姑娘,幹不了重活計。
這年晚稻育秧季節,劉縣長組織了一次隆重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群眾大會。這天,烈日當空,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縷雲彩,台下坐著的人衣衫都汗濕了。劉縣長撐著一把大紅傘替文君遮太陽。文君坐在台上,不停地吮吸著劉縣長遞給她的汽水,一篇接一篇地背誦毛主席的著作,日頭落山時,終於把《毛澤東選集》第一卷背完了,人也差一點累昏在台上。會議主持人把錄音帶拿去和原著作了對照,僅僅隻掉了三個字,而且是可有可無的虛字。文君成了山窩窩裏的金鳳凰,不久她就入了黨。
我很佩服她,說:“文君姐,你真是不錯的。可惜……”
“可惜什麼啊?”文君的大眼睛美麗地轉動著,“能背誦沒什麼了不起的,遵照毛主席教導辦事就不容易了。要說,無非是記憶力好一點吧。你可惜我什麼呢?”
我說:“你能吃苦,記憶力驚人,若能上大學就如虎添翼了。你想上大學麼?”
文君便有些狡黠地望望旁人,說:“不想,我從沒想過上大學。改天換地煉紅心比上大學強呀。”
“嗬,說起話來也是滴水不漏的。有城府呀。”
文君顯得有幾分著急,小臉蛋紅了:“小華,才回鄉半年就想到上大學,劉縣長知道了有看法的,他會責怪我不安心。要說,我何嚐不想上大學呢?我當婦女隊長,幹活從來不偷懶,組織上叫我幹什麼,從不打折扣,這就是為上大學創造條件呀。小華,從現在起,你也該創造條件了。”
我說:“彼此彼此吧。”
那天,我和文君在田間撒種,歇息時,坐在田埂上說些閑話。文君問我:“你究竟怎麼看文成公主呢?你以為她是心甘情願嫁到吐蕃為胡人婦麼?作為一位在唐宮中長大的公主,自然就是金枝玉葉了。飲食起居,文化習俗,乃至語言交流,都會與胡人格格不入嘛。”
“鬆讚幹布可是一代豪傑呀,”我說,“大唐王朝的萬馬千軍都奈何他不得的。文成公主原不過一位嬌嬌千金小姐罷了。論本領,顯然不及鬆讚幹布的。嫁了他,是她的幸運。”
文君笑笑:“怪不得導演說你並不真正懂得劇情的。你呀,小小男子漢,卻是大男子主義……我無法想象,文成公主離開長安時心中是什麼滋味。而吐蕃小國,都是些蠻族,吹的彈的原不過胡茄什麼的。文成公主彈慣了宮廷的古箏、瑤琴,諳熟了故城歌舞,怎麼適應得了呀?”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來,隨手抓起一把綻出新芽的稻種,拋撒到遠遠的秧田中。想不到這位能一口氣背完《毛選》一卷的姑娘,還有點兒悲天憫人多愁善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