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揚花了,田壟上白生生一片。稻花香得清醇。作為鐵扁擔之一和黨員的文君比以往更忙碌。除了幹農活,還要沒日沒夜開會。
她操心最多的是澆灌問題。這節氣,是關鍵,如果禾稻少了水的滋潤,秋來收下的便是空殼殼或癟穀子,要麼顆粒無收。
玉葉溪由北向南,羊腸似地從山峽裏淌下來,到這兒被一座石堰卡住,好比羊腸中部綰了個結。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堰的上遊與堰的下遊是兩個世界。石堰上方的田壟屬於堰上村,石堰之下的田壟則屬於堰下村。這陣已近兩月未下場透雨了,堰下村的稻田幾近幹裂,而堰上的田壟卻流水淙淙,亮晶晶地閃著水光。那黑色石堰嚴密地鎖住一泓碧水,很有些波光瀲灩的陶然,而堰槽卻滴水不漏,堰下方的溪床惟剩一點濁黃的泥漿。
文君告訴我,石堰歸堰上村所有,堰上堰下兩村就像兩個敵對國家,自她懂事以來,為水源之爭不知經曆過多少次械鬥了。
初來堰下時,文君領我從石堰旁經過,指著鐫刻在堰牆上的花紋說,郭老曾經來這兒遊覽過,老人家認定那是些甲骨文,並斷言古堰年代久遠,恐要推至夏朝了。郭老進而推斷,堰上村原是一個農耕家族,是從黃河岸邊遷徒到江南的。因為他們所居住的溪上遊水位低,便開山放炮,搬土鑿石,將那座古堰修高加固,借以截流,並升高水位。其中有三位青壯年為此獻出了生命。這些古老的文字記載著堰上村人祖先的一段曆史。這鑿在石壁上的虯龍便是堰上人的圖騰。而一旦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文化意識,揚棄它是艱難的了。
聽了文君的介紹,我心中湧起一種悲壯的感覺,進而問她:“既然自古以來兩個村的人,存在著頑固的對立情緒,為何不把兩個生產隊合二為一呢?”
文君搖搖頭:“劉縣長也這樣想過的,劉縣長之前的曆屆領導人都這樣想過的。土改時劃定的兩個村,要合並,得經省政府批準,行政建製的變更是過於艱難了。倒是合並過一兩回的,但合了,仍然矛盾不斷。後來隻好重新劃開。偉大的大禹,治水以疏為主。而大禹的兒子鯀,卻以堵為主。這古堰恐是他的遺作了。鯀隻想到問題的一個方麵,防澇,防幹旱,卻忽略了問題的另一方麵。有堵必有爭,積怨便年複一年地留了下來。”
這天中午,天空湛藍,仍不見下雨的跡象,石祥很是著急的樣子:“堰上淹死蛤蟆,堰下無水洗鍋。劉縣長卻裝作沒看見。再等一天吧,他們還不放水,夜裏去把那鳥堰扒了!”
文君說:“話不能說得這麼絕對,劉縣長何嚐沒管呢?還在插早秧時,他就想到這事兒了。二牧哥不肯放水,也怪不得劉縣長的。”
堰上村的生產隊長叫二牧,相當於石祥的角色,那石堰就是由他守護的。在此這前,劉縣長領著文君找過他,文君也以老同學的名義向他寫過信,求他放一點水,以解堰下的燃眉之急,隻是沒有效果。而這一點,石祥也許是不知道的。
九公公對這事也相當著急。九公公雖然上了年紀,盡管早已不下田幹活了,仍然惦記著村上的事。遇到這節骨眼兒,大凡都由他出麵拿主意。他在堰下威望高,一是因了他為人正直不阿,二是因了他至高無上的輩份與高齡。都活過三個朝代了,類此爭鬥他已經曆了數百次。既是功臣,又是驍將。那條斷臂就是明證。老了,到底學會了製怒。
“依我看,”他以長者的口氣說,“還是來個先禮後兵。我和文君再去求二牧一次。知青小華你也去做個幫手。石祥就不去了,你這人脾氣不好,往往畫虎不成反類犬。”
石祥說:“求人不如求已。我看文君就不要去了。二牧那小子對文君向來沒安好心。”
文君笑笑:“他能吃了我麼?石祥哥你不要把人家想得太壞了。他若能吃下我,我倒要看他生了幾顆牙呢。”
堰上堰下原本雞犬之聲相聞,田地都連成一片。從田壟上過去,翻過石堰不足二裏地。但九公公舍近求遠,執意從後山繞過去,得多走三裏地。
九公公理由很充分:“走田壟上過雖則近幾步,但屬旁門左道。自古以來兩個村彼此之間辦交涉,都從後山過。那是古驛道,連過去的皇帝老子送達聖旨文書,都走那道兒的。堰上人從來都是恃強淩弱,不當堰下人是人。這回,我們去辦交涉,應當去得光明正大,堂堂皇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