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米榮起了個早床。九姑姑生前有過囑托，花椒樹活得太久，成精了，若是開年那天不“祭樹”，秋來斷然沒有好收成。老人的話不可不聽，雖則帶點迷信色彩，也還是要試一試。大凡想致富的人，都有一種借助神明庇佑的潛意識。
他端著一隻刷過油漆的茶盤，提著一把小斧子，來到花椒林子裏。
米榮選定一棵最老的樹，望望它的枝蔓，彎腰把小茶盤放下地。茶盤中是一小盅用白酒浸過的紅米粒，小盅旁還擺著炷香，香已經點燃了，飄散出縷縷香霧。他用斧子輕輕地在樹幹上斫了三五個淺淺的口子，然後，在口子裏喂進幾顆紅米。重複這樣的動作，他差不多把三百多棵花椒樹都“祭”完了。
遠處的山衝裏，日頭升起來，在濃霧中像一個蛋黃掛在樹梢上。“米榮——米榮——”林子外有個姑娘在喊，嗓子好清亮，像陽雀子叫。姑娘很苗條，身材勻稱，臉模子白淨，眉眼十分清秀。她穿著一件銀白色滑雪服，背著一個腰子形的白色仿羊皮挎包，腳上穿雙橙色高跟皮鞋，很洋氣很時髦的樣子。米榮則純粹是一身土打扮，短平頭，圓臉蛋，洗得發白並毛了邊的綠軍裝套著一件舊棉襖。褲子是很俗氣的藍色，褲筒大，腰也大。腳上穿一雙淺口子軍鞋，那鞋雖然蠻新，也有說不出的土氣。
“米榮，新年好！我是趕早來給你拜年的。”
米榮望望姑娘的臉，露出一副憨憨的笑容，見姑娘的皮鞋上沾著些霜花和濕泥巴，額頭上汗浸浸的樣子，有些感動：“梅梅，你好早，你是從金礦來的麼？”
“從金礦來的。”梅梅甜甜地說，“過年我也沒回家。我討厭那個雜貨鋪子。金礦放七天假，劉工呆在屋裏看電視，我不正好抓住這幾天時間讓他多輔導一下嗎？哎，米榮，你過年回伯伯家去嗎？”
米榮搖搖頭：“伯伯捎過信了，叫我回去過年。但我不想去。”
梅梅不由感慨萬千：“唉，米榮，我們一樣的苦命。哎，米榮，我們要不要去鎮上給老師拜拜年哪？”
“拜什麼年囉，沒考上大學，人家把我們當成不中用的朽木。進了屋，老師興許連茶都不泡一盅呢。”
米榮歎一口氣，又說：“不過，你和我不同，你不是正在複讀，準備考大學麼？你是有希望的。我呢，一輩子不做這號夢了。梅梅，今年，你來給我拜年，以後，你就不會來了……”
“不許你這麼說！”梅梅用手捂住米榮的嘴巴，踮起腳尖在米榮的額頭上親一下，捏住他的一隻手壓在自己胸口，“米榮，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即便你成了拉茲，我成了麗達，我也喜歡你。人都說中學生戀愛，十對有九對不成。我就不信。米榮，我年年都來給你拜年……”
米榮眼裏含著憂傷，木木地立著，任憑梅梅怎樣親他，撫摩他，他也隻是茫然地望著那蛋黃般的日頭。
梅梅忽然發現插在樹兜邊的一炷香，望望粘在樹幹上的紅米粒，“吃吃”地笑起來：“哦呀，你原來在搞迷信活動呀！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堂堂八十年代的高中畢業生，還信這一套？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