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把梅梅的信交給米榮時,他正跪伏在郭九姑的墓前燒紙錢。九姑姑活足了九十一歲,飽受了人世間的艱辛。這黑壓壓的一片花椒林,她整整耕種收獲了四十年。老人家剛剛把掘墓者選定,就在小石屋裏溘然長逝了。她走得好利索,病都沒害一場,一場瞌睡就去了。
米榮是個看重情義的忠厚人,在和老人相處的個把月裏,老人待他比親崽還要親,不下三五天,關於培植花椒的訣竅和要領全都細細講了。但老人死得太早,他沒有盡到兒子的義務,心裏總覺得有些愧疚。葬禮的事,自然由米榮作主了,但是,九姑姑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錢,僅有的兩百塊錢是當著村長、七阿公的麵交給他的。
為了把喪事辦得熱鬧些,七阿公和村長他們幾個人一齊在九姑姑屋裏找錢。但翻遍了所有的壇壇罐罐,衣物箱籠,甚至連牆縫裏都掏了,地上也挖了尺把深,都沒有找到錢,村信用社存有九姑姑的戶頭。九姑姑遺留下來的一本記賬簿子上,僅僅存下三塊錢的花椒款。
米榮想起九姑姑“雄雞子刨食吃”的話,心裏明白了:九姑姑遺留給她的僅僅是一筆精神財富。他不但不感到遺憾,倒是從中領受了一點豪邁。他決定把屋裏的幾件大家具賣掉,支付喪事的費用。鄉鄰們都說米榮是個有良心的好後生,也就熱心上門幫忙,整個喪事過程中半點也沒有為難他。隻有一條,那就是米榮必須披麻戴孝抱哭喪棒。親崽嘛,皇帝老子都要過這一關的。
米榮有點猶豫,不過一咬牙,還是答應了。
九姑姑死後,他覺得有些冷寂,當個開拓者的願望也更加堅定了。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當著鄉鄰發表自己的宣言:他不是進山來享福,來依賴什麼人,他是來種花椒的,是來憑自己的艱苦勞動換取收獲的。
他把紙錢一張一張投進火堆裏,那些由鐵鑿子鑿了好些半圓洞洞的黃裱紙,在紅色火苗中一張一張化為白色灰燼,隨著秋風飄撒到遠處的荒草中。最後,他從口袋裏把梅梅的信掏了出來,又細細地讀了一遍,然後,也投進了火堆……接下來,他就遵照九姑姑的遺囑,開始對花椒林履行自己的義務了。
花椒樹需要充實的肥料,而且必須在秋天來臨之前把肥料下足。他用一柄羊角鋤頭,在每棵樹的兩旁各挖了一個三尺多深的坑。這是一項艱難的勞作。從早到晚,兩條胖藕似的膀子在林子的枝蔓間晃動,林子裏響著“哧嚓哧嚓”的鏟土聲。坑挖得深了,人跳進去,用鐵鍁朝外揚土,黑浸浸的泥土從坑裏拋出來,形成一條條拋物線,很是好看。坑挖全了,一溜溜張著闊大的嘴巴,很貪吃的樣子。他又拿了鐮刀和籮筐,去割來大筐大筐的嫩草,漚黑了,漚爛了,再摻了草木灰、塘泥下到坑裏。
入冬,他知道花椒樹有香氣,逗蟲蛀,於是調了石灰水,用掃帚把花椒樹蔸蔸都刷白了。遠遠望去,整個林子下半截白花花一片,像穿上了白褲子。餘下的便是整枝了。他必須架了梯子,手持剪刀爬到梯子頂端,然後把手伸進枝蔓間去。花椒樹枝是個頑皮好鬥的家夥,你明明是為它好,它卻往往不領情,恩將仇報,手一攏去,那狼牙刺就毫不客氣地紮過來。當所有的花椒都整完枝時,他的兩條膀子已經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血點子,腫起老大,看上去就像黃瓜刺。
最受米榮感動的是領居二妞。
這是個胖胖的黑皮姑娘,沒進過學堂,長到十六歲,她爹就給她定了親,對象是山背後的八木匠。八木匠沒文化,人生得瘦,而且喜歡對她動手動腳。頭一次上二妞家,夜裏就摸進二妞的閨房,要同二妞親嘴,還要同她那個。二妞嫌死了他,滿了十八歲還不肯過門。她告訴米榮。她遲早要和他一刀兩斷,任他想破腦殼也不嫁他。
米榮不知道二妞為什麼和他講這些事。他問她:“八木匠有什麼不好呢?他會弄錢。相貌也不比你差呢!”
二妞從口袋裏掏出炒蠶豆給米榮吃。
“我嫌他。他懶,好喝酒,還吃煙,嘴巴好臭。隻有你勤快,不好吃。”
米榮想起梅梅,笑著說:“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大學沒有考起,還不如八木匠。”
“你有誌氣。你想當個萬元戶。想辦一所中學。米榮哥,你快點當萬元戶吧,明年就把中學修成,我也要去讀書。”
米榮很感動,說:“那……隻是我的設想。不過,等到中學辦成,你恐怕給八木匠抱伢子去了。
二妞不屑地撇撇嘴,爾後又做出神神秘秘的樣子說:“米榮哥,講件事把你聽——這花椒林其實收不了多少花椒,九姑姑是哄你的呢。她哄你給她做崽,就說一年能收下幾千斤花椒。其實,隻能收點油鹽錢。你要當萬元戶,難哪,不如八木匠做生意……”
米榮先是一驚,繼而搖搖頭:“不會的。人勤地不懶。隻要肯下力,黃土變成金。一分耕耘,七分收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