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原是九升阿公的罪孽。
其實,老腳夫並不會做戲。那“噝噝”作響的攝影機一對準他,他便慌得六神無主,時不時車轉腦殼瞄那鏡筒子。長發鬼不得不生氣地喝令他再來一盤,再來一盤。好不容易拍下幾個鏡頭,一試映,像個木頭人,效果很不理想。為此,長發鬼不得不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啟發他的感情。由於屢試不行,升開阿公有點著急,生怕到手的那筆勞務費泡湯,便接受長發鬼的勸告,答應回酒坊好生回憶一下往日的苦情,待到階級覺悟上升到極點時再來拍戲。
“好吧,你先回去,莫回自家屋裏去,要去酒坊住。酒坊和戲裏的酒樓貼近些,呆在裏麵會產生親臨其境的感受。”長發鬼循循善誘,“你晚上多喝些燒酒,把階級苦過細想一盤。你要恨他,恨冷樹榮,就當他還活在一丈青,還在支使你當長工漢。這樣,仇恨就上來了。你不要想到你是在做戲,而要假戲真做。入了境界,就成功了。老伯,五十塊勞務費也不是那麼容易到手的呢……”
這天夜裏,他就把從木榮酒店強買的三斤老蛇酒全都灌進了肚子。不久,他就歪倒在七星灶門口,連火燒出了灶門也無力伸一伸手。他覺得天地在翻動,眼前滾動著一團團雲絮,那一堆堆紅高梁和酒壇子都在他眼前挨挨擠擠,直往他身邊湧……果然靈驗,迷迷糊中就想到了那場大雪,想起爹摔死在棧道下的血糊糊的身影,又由此想起自己九升高梁價碼的淩辱。
他恨那個吃人的舊社會啊!
他什麼往事都記起來了……那天,他接替父親挑著一擔燒酒上縣城去,風一刮,腳下一閃失就跌倒在塘墈下了,門牙都摔掉兩顆,酒桶也打爛了。他爬起來坐在田塍上哭,擔心回酒店交不了差。就在那當兒,一位穿灰色中山裝腰裏吊把盒子炮的人走過來,他笑模笑樣,說是土改工作隊的人。那人把他攙進一處山洞,幫他裹好了傷,細細地盤問了他的身世,問了他的苦楚。他就把冷樹榮阿公如何發財,如何貪心,如何以短斤少兩的手段巧取豪奪的事告訴了他。他還說冷樹榮花錢買回個小去三十歲的嫩女人做堂客,而那女人心腸好,全不像老公那般毒……盒子炮聽了他的訴苦,眼裏就燒起兩團火,握著他的手說:“冷九升同誌!你是我們千千萬萬階級兄弟中的一員哪!現在,中國馬上就要解放了!解放軍已經打到南方去了呢!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舊世界就要全盤推翻了。小冷——我的無產階級的苦兄弟!你要覺悟,要奮起。你可曉得,中國北方都在搞土改啦……”
“土改?”他驚異地瞪著“盒子炮”,“土改是做甚麼哪?”
“嗨!土改就是鬧土地革命哪!”“盒子炮”一拍大腿,“把地主老財的田地家具統統收回來,分把窮苦鄉親,不找你收一分錢。懂麼,憨人?”
他問他:“像冷樹榮這樣的首富,要改麼?”
“當然要改!我們不能讓這些吸血蟲再吸窮人的血了!”
他興奮地流出了眼淚:“老總啊!快來幫我們土改吧!我恨死了冷樹榮啊!我就不平,為什麼那個細皮嫩肉的女人隻有冷樹榮睡得……”
“盒子炮”笑笑:“小冷同誌!可不能等人家‘幫’你土改呀!要靠自己,要靠廣大窮苦人的覺悟。你想一想,為什麼冷九升隻值九升高梁,而那個冷樹榮家藏白銀,餐餐吃白米呢?——這就是剝削。回去以後,你要帶頭發動窮鄉親,帶頭造反鬧土改……你莫怕,有我們工作隊撐腰呢。今日,我就是下鄉訪貧問苦搞發動的。九升同誌,大膽幹吧。有什麼事,隻管來縣城找工作隊。我姓王。你隻說找王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