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0章(1 / 1)

天亮時分,山野罩著一大片淡淡的白霧,天穹上顯露出魚肚色的晨光,微風把鳳尾竹林和銀杏林吹得“沙沙啦啦”地響。

一條三丈多長的木船,在一丈青村口的石階下顫動了幾下,緩緩地開進了木瓜河,出了村口,帆便張起來,漸漸地離得遠了。

船上裝載著的是冷木榮一家三口人和幾隻皮箱。一年前衣錦還鄉的冷老板,又離鄉別井了…冷木榮立在船頭,他的長發和胸口的玫瑰色領帶被風吹得朝後飄起。船動身離岸時,他一直木然地回首望著一丈青方向母親死後,他把錢財看得淡了。他對做生意當富戶好像失去了往日那樣的興致。他和母親差不多都辛勞一生。他們娘倆從二十年前身無分文的異鄉客,終至於弄成了回鄉時的那種被鄉鄰們譽為首富的風光人。可是,那又怎樣呢?娘已經長眠在一丈青的黃土之下了,她對人間的任何財富都不再享有。他,作為母親的兒子,又怎樣呢?他的聲譽、他的抱負、他的一切都被那個真正的父親葬送了。二十年前,母親帶著他出走他鄉,是為了擺脫那個父親的影子。他也希望擺脫他,卻終於未能擺脫。他是他的兒子。他是他的父親。二十年前,父親懲罰了兒子,二十年後,兒子懲罰了父親。到頭來,他們自己懲罰了自己……這是上蒼的安排麼?他回答不出來啊……他決計離鄉,像英國人移民新大陸一樣。

他將往哪裏去呢?他的新大陸在哪兒?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他答不上。

他久久地立在船頭。霧氣很重,他的頭發和眉毛結上了水珠子。但是,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看木船就要貼近還鄉橋了。他吩咐艄公降下帆篷。木船的速度慢下來,緩緩地貼著水麵靠近橋洞。

就在這時候,九升阿公在橋上出現了。他伏在橋欄杆上,把身子俯向水麵,朝著木船急急地晃動雙手:“木榮!木榮啊!你不能走!你不能丟下我遠走高飛呀……”

冷木榮吩咐把船停在橋下。他看到這個滿臉淒惶的老人,衣衫襤褸地伏在橋欄上,頭發和衣服都被露氣打濕了。驟然間,冷木榮心裏湧起一股酸澀。哦!這就是我的生身父親麼?我就是從這個人的精血中分離出來的麼?我是不是應該帶走他呢?不!我不能同他生活在一起。我不能帶走這個給我永生洗刷不清的恥辱的老人!

冷木榮勾下腰,從荷包裏掏出一隻存折——上麵是六千元的活期存款。他把它從欄杆縫隙中塞在九升阿公手心裏。

“這錢你先收下,打酒喝吧。記住,清明節,你要在我娘的墳上燒紙錢……”

九升阿公身子一抖,老臉上現出了苦澀的笑紋。

木船穿過橋洞,緩緩地駛向遠方。

(原載《小說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