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想起老秦手擎望遠鏡垂淚的細節,我有了采訪當年那個女紅衛兵的欲望。
好在檔案在手,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韓衛東當年就讀的那所中學,進而找到了她的住址。
女紅衛兵的遭際,其實已經用不著過多的敘述了。同許多“老三屆”一樣,她也度過了迷信、天真、狂熱、盲從、遺棄、追悔、反思、隨波逐流了卻一生的通用模式。命運之神把她盡情地把玩、捉弄一番後,直到四十五歲年紀,才扔給了一家街道工廠,勉強嫁了一名臉上長了麻子的搬運工。因為實在受不了那名酒鬼的拳頭與一晚五回的房事,她五十歲上離婚了,女兒扔給了丈夫,自己在街頭擺隻水果攤,永無休止地咀嚼著偉人留給她的苦果。
提起那樁舊事,她似乎隻剩下一點殘存的記憶了。我坐在她的散發著蘋果芳香的水果攤前,看她耐著性子讀完了那篇報告文學。
她不時搖晃著枯瘦的手掌,驅走頑固地向水果堆靠攏的蒼蠅,淒然地笑一笑。
“沒想到他會這樣……”
我掏出秦連長的照片給她看。她極認真地打量了一會,說,“沒錯,是這個人。那時,他長得很俊,身體挺結實的。”
我再把老秦現今的照片給她看。
她說,“都是兩個人啦!”
混熟之後,我試著問,“那次從農場逃走後,你真的告狀啦?”
“有這麼回事。”
“究竟怎麼告的?”
“進城後,我就向什麼軍管會寫了一封信。到底那單位是什麼名稱,現在我也記不起來了。”
“如此簡單?”
“是的。”
“那麼,你在農場被扣壓了多長時間呢?”
“大約,大約兩禮拜吧。”
“是秦連長嗎?”
“是的。”
“農場其他領導呢?”
“好像不知道。”
“到底是扣押、關押,還是挽留?概念能不能清楚一點?”
“介於二者之間吧。”
“呆在哪兒?”
“呆在他的宿舍裏。他自己住另外屋子了。”
“都幹了些什麼?”
“他不執勤時,就來陪我說話,也學學毛主席語錄……”
“還記得學過哪些語錄嗎?”
她淡淡一笑,用破蒲扇撲打了一下蒼蠅,說:“語錄嘛,都是當時大夥常掛在嘴邊的,‘不是請客吃飯呀,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呀,‘一定要把什麼什麼什麼革命進行到底’呀,‘炮打司令部’呀……就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這使我深感詫異,“這麼說,他並沒有攻擊‘文化大革命’囉?”
“哪能呢,他是連長呀。”
“這一點,希望您回憶清楚一點。”
“他的確沒有。”
“那麼,血吸蟲呢?”
“這倒是說過了。他在撒謊。他說他留下我,是讓我接受血吸蟲病檢查。”
“他當時,作為一個男人,對你是否存有其他動機,比方……”
“看不出來。”
“是否有過越軌行為?如粗暴、強迫……”
“也沒有。”
“你吃得怎樣?”
“比當兵的吃得好,冬天很冷,他給我送來兩床棉絮,還有火爐。”
我忍不住憤慨,“這麼說,算是待如上賓了。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向軍管會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