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讀書三月不知肉味,我卻斷然做不到。我的吃肉的欲念不滅。那陣一個工分值三毛,填飽肚子尚成問題,吃肉自屬奢望了,故而常去看張屠夫殺豬,睜著饞眼欣賞滾刀肉在案板上跳舞,望梅權以止渴。
那陣,清風鎮還沒有這一片工廠,張屠的肉案擺在一大片黑褐色的茅屋叢中。他喜歡小把戲欣賞自己的屠技,肉案前圍觀的人愈多,動作愈發幹淨利落。活蹦亂跳一口活豬,張屠擒在手上如捉一隻小雞,用膝蓋按在板凳上,刀子朝豬脖子一伸,那豬就嚎叫著癱軟了。張屠在一隻豬蹄上切個小口,將一根拇指粗的鐵條從那口子裏捅進去,柔柔地四處伸展,如一隻小鼠在皮膚下奔突。那鐵條在豬的周身捅遍,既不捅破皮膚,也決不會一頭紮進骨骼中去,可謂一手絕活。張屠中氣很足,含了那蹄的刀口往裏吹氣,一口,又一口,空氣通過那豁口急速地鼓動,一會,豬身便膨脹如一麵皮鼓,足足相當於兩隻豬的體積。接下來,張屠取一根小繩將豁口纏住,一邊往豬身上澆開水,一邊用小榔頭擂擊這麵“皮鼓”,“砰砰砰砰”,極有韻致。再接下去,褪毛,開膛破肚,清洗腸肚下水,一整套程序盡在三十分鍾之內完成。
窮人的孩子隻有欣賞殺豬的權利,沒有買肉的能力。我們立在肉案前,看著那些富裕人家,歪著身子把一串串鮮肉提回去,心中既向往,也有幾分嫉妒。於是身子往肉案靠得愈攏,生怕別人一下子把肉買光。
張屠有點不耐煩。“站開些!站開些!娘賣乖!”他像驅趕一群蒼蠅似的把我們往一邊轟。有時,他幹脆撂下屠刀,往我們身上推推搡搡,直到把我們逐出院門。
這種驅逐使我不滿。
有一次,我理直氣壯地責問他:“人家買肉的,你為什麼不趕?而我們看一看,你就趕開呢?”
張屠笑著打量我,臉上是一副莫可奈何的神態。
我進一步攻擊說:“你是個勢利眼!眼睛盯著有錢人的口袋!”“哦哦,是嗎?你,你說什麼呀?”張屠有些尷尬,大概覺得我的攻擊很厲害,不容易反駁,“你人小鬼大,說話可傷人了。”
我估計他要發怒了,預備他撲過來擰我的耳朵。
然而,他沒發怒。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害怕刀尖傷了你們呢……”
也許這是真話。
從那以後,他不再驅趕我們。待到一口豬殺死,他還把豬蹄上的爪殼勒下來,在裏麵塞了豬油,每人分一個,咧著嘴笑道:“拿回去,在裏麵插根棉花撚兒,可是一盞小油燈呢。”
我們拿了爪殼油燈,歡天喜地回家去。
入夜,我找媽媽要棉撚子點燈,媽見爪殼裏塞著這麼一團白花花的豬油,一臉的震驚:“小華,這麼大一坨豬油,該不是從收購站偷來的吧?”
“偷,絕對沒偷!”我聲辯說,“是張屠送的。”
結果,媽沒給我棉撚,卻把爪殼裏那坨豬油摳出來投進了鹽缽。接下去幾天,媽炒南瓜時,都要把那坨豬油在燒熱的鍋上抹幾圈,然後,又把它藏到鹽缽裏去。
我發覺那幾餐南瓜特別好吃。
媽病了,很厲害的肺病。
鎮上人說,媽得的是富貴病,必須吃好。媽很想吃豬肉,但自知家窮,從不提起想吃肉,還常常裝出厭惡吃肉的樣子。不過,我發現她有事沒事愛逛收購站,默默地在肉案前站一會,又默默地踅回家來。
我可憐母親,拾了幾枚子彈殼和幾片廢鐵,去廢品店換回一角五分錢,走到收購站肉案前,掏出三個鎳幣,放在張屠手心裏,說:“買肉!”
張屠數數鎳幣,刀條臉上爬滿了惶惑:“小家夥,這點錢,隻夠買一兩肉。讓我怎麼給你砍肉呢?”
我瞅著他掌心上那幾枚賽酸的鎳幣,心中不是滋味,呆了半晌才說:“就買一兩肉吧。媽病了,想喝肉湯。”
張屠生氣地瞅著我:“是嗎,你媽病啦?”
“她得了肺癆。”
“可是,這叫我犯難哪。”張屠抬眼望望院子。院子裏沒有其他人。突然,他手起刀落,一大塊不帶骨頭的瘦肉落到了肉案上,大約三斤多一點。他從肉案下掏出一張報紙將肉包了,塞在我手上,“拿著吧,別告訴別人。”
這意外的收獲使我驚喜萬狀。我捧著那紙包,撒開腳丫子就往家跑。我連“謝謝”也沒來得及說一聲,就跑過幾條小巷,我隻希望盡快把這喜悅交給媽媽。由於我跑得過於激動,在當街摔了一跤。那片肉從報紙裏跳出來,如一隻長著紅色羽毛的火雞在石板上飛來飛去。在人們驚天動地的笑聲中,我顧不上揉揉摔疼的膝蓋,飛身上前撲捉,在一隻垃圾桶前終於將“火雞”按住。
全家都遭到了母親的盤問。父親更是大動肝火。一個子兒揣出汗來的種田人,除了逢年過節難開一次葷腥,突然看到沉甸甸一大塊貨真價實的鮮肉,自然要追尋這肉的來路了。
“說!哪兒來的?”父親毫不苟且地擰住我的耳朵,“你不說,我把你耳朵擰下來!”
媽哭著說:“沒想到,沒想到小華竟敢去偷……”
無奈,我隻得如實相告。
母親原本很想吃肉,但她對我的交待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她認為像張屠這樣的人,顯然不會無緣無故送一塊瘦肉的。想來想去,她始終認為把“送”字改為“偷”或“騙”更合適一些。這就引起了下麵的抵質一幕。
父親當即帶上那塊肉,一隻手擰著我的耳朵,去了收購站。
櫃台下還站著好些人,張屠正在同站長算賬,說話的聲音很大。
父親把那塊肉擺在櫃台上,輕聲說:“清和師傅,您送咱小華肉啦?”
張屠“嘿嘿”笑著走過來。
父親指指那片肉,大聲問:“您送咱小華這片肉啦?”
站長和其他幾個人聽到父親說話,齊齊地一怔。
張屠見父親的手指死死擰著我的耳朵,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這,這叫我怎麼說呢?”
我申辯說:“我沒偷肉。這肉不是您送我的麼?”
張屠說:“這肉不是你家小華買走的麼?怎麼,蝕了秤啦?”
父親問:“這麼說,小華給您錢啦?”
張屠點點頭。
父親問:“他給了多少錢。”
張屠說:“這肉多重,他就給多少錢。買肉的人不止他一個,過後的事,我怎麼記得這樣詳細呢?”
父親勃然大怒:“那就隻有一種解釋,小華從哪兒偷錢了!”
我趕緊申辯:“絕對沒有偷,我給了他一角伍分錢,共三枚硬幣。張屠聽說我娘病了,就給了我這塊肉……”
站長和夥計們哈哈大笑一通。
這笑聲有些磣人。我瞟瞟櫃台裏麵,站長和兩個夥計麵孔笑得走形了,如被開水燙過的豬臉一般。柏木櫃台在笑聲中打著旋轉,懸吊在櫃台上方的豬頭倒了個個兒,有臭哄哄的豬糞從他們黑糊糊的嘴洞裏噴射出來。張屠的臉上,身上沾上厚厚一層汙穢……張屠望望我,又望望我父親,輕聲說:“鬆開你的手!別擰他!”
父親的手隨之鬆開了。
張屠說:“是我送了他這片肉。”
笑聲再起。
父親把豬肉留在櫃台上,朝張屠望一眼,牽上我走了。
第二天,收購站換了另一位屠夫。
很凶,刁鑽,是《水滸傳》中鄭屠那樣的人。他來了,我們再也得不到爪殼燈盞,也無法欣賞殺豬的壯烈了。新來的屠夫很強橫,常為短斤少兩與人大吵大嚷,還揚起手上的大砍刀向人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