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同誌是著名的小說家,一篇《黎明的河邊》奠定了他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但他同時也是優秀的散文家,為我國繁茂的散文園地留下了獨放異彩的奇花異葩。
峻青的散文創作比小說早得多。在戰爭歲月裏,作為記者的峻青,他所寫的散文都屬於通訊報道、人物特寫的範圍,收在《秋色賦》第三輯中的八篇作品,僅是當時的“鴻爪”而已。解放之後,他寫出了《歐行書簡》,到一九六二年,他的《秋色鼢出版,確立了他作為散文家的地位。那些帶有明亮“號角色彩”的散文,以其深邃的思想,高昂的格調,充沛的詩情,流暢的文筆而為文壇矚目。接著作家又相繼發表了《貴在質樸》、《我與散文》、《難忘的鄉情》,《〈秋色賦〉等的寫作》、《人物風情兩生輝》等一係列文章,對散文創作進行了理論上的探討。這時,敏感的讀者自會發現,作家偏愛散文,他對散文有著更濃烈的興趣。可惜,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作家不僅被鉗口了十年,而且不明不白地被關押了五年,人們看不到他那才華橫溢的散文了。神州重光之後,作家接連出版了《雄關賦》山82年和《滄海賦》(1985年),並且把他所喜愛的遊記散文編成了《履痕集》,一九八六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這些散文標誌著峻青藝術風格的完全成熟,峻青當之無愧地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散文大家了。一九八五年,峻青將他談創作的理論文章結集出版,題為《峻青談刨作》,在這本著作中更多地涉及到散文創作的理論問題,這就令我們思考:峻青有沒有自己的散文美學當然,峻青談創作,主要是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作一些理論上的發揮,他並不象教材那樣講什麼體係性,也較少地引經據典,但是,唯其如此,才為深入研究峻青的散文提供了門徑。考察竣青的“三賦”,探討一下竣青散文的美學追求,對於我們評價竣青的散文,是不無裨益的。本文試圖就此拋磚引玉。
峻青是個畫家,他在關於“我的業餘生活”答《南京日櫚問時說:“美術是我最大的愛好”。“我喜愛中外的古典音樂”,“繪畫是美的色、形,音樂是美的旋律,體育是美的節奏、造型。這一切都能給人們最大的美的享受,最高尚的美的陶冶。”
從這裏,我們尋覓到了峻青散文講求形式美的軌跡。是的,從《秋色賦》開始,峻青就在散文創作中追求形式美,異常講究語言的色彩美和音樂美。
他是丹青妙手,在“語言的調色盤”裏揮灑自如,筆下色彩美得令人心醉。
先看寫“白”: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太陽出來了。推開門一看,嗬!好大的雪啊!那山川、河流、樹木、房屋,全都籠罩上了一層白茫茫的厚雪。極目遠眺,江山萬裏,變成了一個粉妝玉砌心世界。看近處,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上,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條兒,而那些冬夏常青的鬆樹和柏樹上,則掛滿了蓬鬆鬆沉甸甸的雪球兒。一陣風吹來,樹木輕輕播晃著,那美麗的銀條兒和雪球兒就簌簌落落地飄落下來,玉屑也似的雪沫兒,隨風飄揚,在清晨的陽光下,幻映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
再看寫“紅”
“東方網陵心術颶紅廠,我站在環翠樓前,縱目遠眺,隻皿整個的大海和天空,都仿佛燒起大火似的,血紅一片,那水與禾仿佛都被大火融化到一起,分不清它們的界限。就在這水天一色的豔紅深處,一輪比火更紅夏亮的太陽,冉冉地升了起氟立刻,這高山、大海、城了和田野,到處都罩上了金色的光芒。在那泛著紅光的港灣裏,人民海軍的艦艇,在乘著晨風迎著陽光飛快地前進,那高高地懸掛在桅稈上的五星紅旗,在旭日的睞照下,仿佛是一團抖動的火焰。”
再看作家寫“綠”:
山穀的四周,都是巍峨蒼鬱的山巒,山巒上,樹木蔥蘢,碧綠一片,氣候雖然已是晚秋了。但山上、穀中那挺拔雄偉的鬆柏,那富有詩意的翠竹,那連綿不斷的茶田,那繁茂稠密的灌木如卻都象盛夏時一樣的瀉翠滴綠,連那從樹林的稠密的枝葉間篩下來的一道道陽光,也使人覺得是綠色的,透明的。
單純寫一種顏色,就寫得如此淋漓盡致,寫多種顏色交相生輝時,那就更是五彩繽紛,美不勝收:
“這兒的海,特別好看,一天中,不知道能變幻多少顏色,有時是碧藍碧藍的,藍得耀眼,象一片抖動不止的藍緞子。有時又變成了綠的,綠得象一片春天的綠葉。有時是銀灰色的,而又有時是桔紅色的。”
再看他寫變動中的顏色,同是“紅”色,又分微得那麼精細、清晰:
“隨著夕陽的逐浙西沉,天空的霞光漸漸地淡下去了,淡下去了。深紅的顏色變成了緋紅,緋紅又變為淺紅,最後,當這一切紅光都消失了的時候,那突然顯得高而遠了的天空,則呈現出一片肅穆的神色。《海濱仲夏夜》峻青不愧是一位畫家,他當然懂得”色彩的感覺是一般美感中最大眾化的形式“所以他在散文中也特別注重色彩美。他在這方麵的成功,一是取決於他那驚人的觀察力。他對他所描寫的景物的色彩,有著細致人微的觀察體驗,總是有獨特的發現,二是取決於他那非凡的表現力,他能夠準確地把握景物色彩的”質感,展開聯想和想象,運用多種修辭手法加以生動的描繪,因而才能把景色寫得如此絢麗多彩。
這裏,特別應當指出的是,“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作者筆下的色彩美與他濃鬱的“鄉情”之間的必然聯係。一提故鄉膠東,他就心潮洶湧,筆底自然生花,連珠妙語噴薄而出,色彩自然分外動人了:
“每當晴朗的早晨或是靜謐的月夜,海上風平浪靜,微波不興,隻有那幾乎是看不清的細浪溫溫地輕輕地舐著沙灘,發出一種幾乎是聽不清的溫溫的絮語般的聲音的時候,人們就象置身在溫馨的春夜裏,在月色溶溶柳絲夜拂的池塘旁邊傾聽一支優美動人的小夜曲時,情不自禁地激起一種洋溢著詩情畫意的恬靜而又近於陶醉的感情。這時候,人的心裏就象一片透明的水晶,在領略這充滿了優美的詩意的享受,當海上風雲變色波濤洶湧,一排排山嶺般的巨浪從那灰黑色的遙遠的天際,以排山倒海之勢呼嘯著向著岸邊滾動過來,猛撲著那巍然矗立於海邊的岩石,激起了一個個雪白的浪花,發出一陣陣雷鳴般的響聲的時候,人們的感胤就立刻隨著這巨大的激動而激動起來,猶如置身於一個萬馬奔騰金鼓齊鳴的戰場上。這時候,人的心裏就會情不自禁地產生種慷慨悲歌拔劍起舞的熱烈感情。”
把大海的風平浪靜與濁浪排空都寫得如此聲色俱備,令人動琴如果不是遊子初歸的真情奔放,隻怕就難能如此細致人微。
峻青散文的語言不僅具有色彩美的特征,還有一種音樂美。
釁使人感到節奏明快、音調和諧,琅琅上口,悅耳動聽。試舉一例中“每當落日的紅光斜照著墩上的殘堞,遠近的村落裏升騰起嫋嫋的炊煙的時候,你站在墩上,憑堞遠眺,俯瞰那碧波萬頃天水一色的滄海,遙瞻那峰巒千重嵐氣迷蒙的群山,聽山下怒濤猛撲著聞岩的震耳咆哮,聆墩前秋風吹刷著衰草的颯颯聲響,你就會情不自禁地要湧起一陣壯懷激烈引吭高歌的情感,觸發一種緬懷舊事憑吊遺跡的幽思。”
這段文字,有三組長句子對仗相當工整。第一組“俯瞰”和“遙瞻”,第二組“聽”和“聆”,第三組“湧起”和“觸發”都是各領一句,互相對應,音節整齊勻稱,很富於節奏美,而每一組上下兩句,聲調都有變化。第一組是仄起平落,第二組是平起仄落,第三組又是仄起平落,這樣就顯得有起有落,抑揚有致,增添了一種韻律美。
這種富有音樂美的語言,在峻青的散文中並非妙手偶得,而是俯拾皆是的。這一點恐怕是與他自幼喜愛古典詩詞而自己又擅長於寫舊體詩有關係吧!
在新時期峻青的散文創作中,這種對形式美的追求已經“爛熟於心”,運用得從容自如,《滄海賦》中大量的遊記簡直都是色彩異常明麗的油畫,例子真是不勝枚舉。在音響方麵,也講求對仗、韻律、句式,因而具有音樂美特殊的韻致。
《雄關賦》中不少地方,語句簡直象悅耳動聽的詩,象一種“詠歎調”。例如:
“啊!好一座威武的雄關!”
果然是名不虛傳,
——天下第一關!
語出毫不造作,韻律自然鏗鏘。音樂美幾臻完境,可謂爐火純青。
有人說,標誌峻青語言風格的成熟,不在小說,而在散文,這話未始沒有道理。峻青小說的語言當然極富表現力,但較少對形式美的追求,而他的散文語言卻很講求這種形式美。
應該講一講峻青散文顯示出來的風格美。
這是因為,從《秋色賦》開始,峻青就以他縱橫自如而又雄健豪邁的文筆表現出一種成熟的美學風格,有著自己獨特的創作個性。
膠東籍的作家中,寫散文的為數不多。楊朔以其散文的突出成就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據了一席重要地位,女作家丁寧是大器晚成,她的散文以獨特的風格而為評論界讚譽,詩人嚴陣也常常涉足散文領域,不時有名篇問世;張岐的散文近詩,那些描寫大海的優秀篇章很受讀者歡迎,李延國是後起之秀,多產使他聲譽鵲起,山曼作品雋永清新,顯示了獨到的藝術功力,肖平的散文不多,但他的《海濱的孩子》卻已走向世界……這些作家,他們在散文領域成就不一,有的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有的風格還未臻於成熟,但是就總體來說,他們的散文所表現出來的藝術風格,都不及峻青的“剛”。峻青的風格是雄渾激越的,有如長江大泯怒潮翻滾;更象膠東大漢,粗獷豪邁,有一種本色的“陽剛”之美。
這種風格自然表現在取材上。在《秋色賦》中,我們看到了峻青的散文不少是取材於戰爭年代的鬥爭生活,即使是描寫現實生活的,也不乏革命往事的抒寫,貫穿著戰爭年代生活的回忪他所表現的人物,往往是英雄,至少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氣貫長虹的英雄主義精神。涉及到曆史時,基調往往很悲壯,有一種曆史的凝重感。在新時期裏,作家的創作視野空前開拓,他對於曆史有了更為深沉的思索。但是,那支撐著作品的時代精神卻如既往,表現為一種長江大河一瀉千裏的特色。即使是山水遊汜也是抒情色彩濃烈,激情奔放外露,表現為一種狂風般的銳氣。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他更接近於劉白羽,但其絢麗卻不同於劉白羽峻青的絢麗是建立在質樸基礎之上的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