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1 / 3)

梅拉在自己的房裏沉思。

她睜開兩隻眼睛躺在床上,細聽著她的心在這寧靜的夜裏跳動的響聲。這也是她對她的父親表示堅決抗議的呼聲,因為她父親昨天早晨就她的婚事曾武斷地給她提出了一個方案。這實際上是她父親要和索斯諾維茨的沃爾菲斯—蘭道公司做一筆買賣的方案,因為蘭道有一個兒子,他也願意讓他的兒子和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

這個方案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

年輕的萊奧波爾德·蘭道的想法是,不管和誰結婚都可以,隻要妻子的嫁妝是現金,能夠達到他所要求的數目。他想有一筆錢,自己來做生意,梅拉不僅有錢,而且她的照片也曾由媒人秘密拿來給他看過,他很喜歡她,準備和她結婚。

至於她愛不愛他,她聰明還是愚蠢,她身體健康還是有病,她是個好心腸還是個狠心腸的人,這對他來說,正如他對他的介紹人所說,全象發膏一樣①,怎麼個樣子都可以。

昨天他來到了羅茲,打算看一看自己未來的妻子——

①原文是德文。

老格林斯潘果然很喜歡他,梅拉也被他迷住了,工廠在他看來,當然是可以做大買賣的地方。可是這後一種想法,他沒有在格林斯潘麵前暴露,相反的是,表麵上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並且十分輕視那格林斯潘工廠裏生產的圍巾。

“這是羅茲的圍巾。”他輕蔑地眨著眼睛,喃喃地說。

“你別傻了,這是一筆暢銷買賣。”格林斯潘連忙告訴他。

萊奧波爾德沒有為格林斯潘的過分認真而生氣,他以為在買賣中是不用板起麵孔的。他拍了拍格林斯潘的肩膀,最後兩人的想法達到了完全一致,便一同去吃午飯。

梅拉靠在桌邊感到十分難受,一聽到蘭道對她所說的那些索斯諾維茨的恭維話,就覺得討厭。過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站了起來,跑到魯莎那裏去了。

“這半天到底過去了,明天怎麼辦,以後呢?”她躺在房裏一個幽暗的地方,一麵想,一麵瞅著窗簾。外麵的月亮通過窗簾把淡綠色的光灑在房裏,微微照亮了在淺色地毯上揚起的灰塵,照亮了那個黑色的陶瓷壁爐。“他們沒有強迫我,沒有。”她清楚地了解這一點,可是當她想到萊奧波爾德和他那張鬆鼠般的臉時,就感到惡心。她對他的嘶啞的說話聲和他兩片向下垂著、上麵沾滿了唾液的黑人的嘴巴,幹脆就十分厭惡。

她閉上了眼睛,把頭藏在枕頭裏,打算不再想他。可這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似乎覺得他的冷冰冰的、流著汗的手還在碰她,於是她把被子撕破了一塊,伸出了手,放在月光之下久久地看著,是否他的接觸在她的手上已經留下了肮髒的印跡。

她感到她現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對維索茨基的愛上,而這個她自己受過教育的華沙世界,這個完全不同於她目前的環境的世界,也是愛他的。

她知道她決不會嫁給萊奧波爾德,她能夠頂住父親和家庭的壓力,為此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因此,現在想的就隻有維索茨基了,她由於愛他愛得過分,甚至從來沒有問一問自己,他是否愛她,她已經顧不得去對他進行考察,也看不見他對她的冷淡了。

她今天沒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訴他,因為她看到他很憂愁和煩惱,自己在他麵前又很膽小,就象一個孩子似的,不敢在大人麵前道出自己的委屈。他不願意和她走在一起對她本來打擊很大,可她仍然很高興地接受了他有力的擁抱,讓他吻了自己的手。

她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睡了很久,回憶著他們認識以來的全部經曆和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因為心情無法平靜,便使勁地把頭包在枕頭裏。當她想到他的手在接觸她、在撫摸她的頭發時,她全身就不停地戰栗起來,可這時候,他感到的不僅是煩惱,也是甜蜜。

當灰白色的曙光把房裏逐漸照亮以後,各種家具的形象也顯露出來了。梅拉想起了她所認識的一些大夫和他們的幸福生活。

她想起她有兩個女同學,都是嫁給大夫的,她們持家待客的本領並不下於工廠主們的妻子,這一點使她感到安慰。她腦子裏存在各種想法,她想她也能持這樣一個家,在她的家裏也會聚集羅茲整個知識界的人士。她想到這個時,終於進入了夢境。

她醒來時已經很晚了,還感到十分頭痛。

當她走進餐廳時,她全家都在吃第二頓早飯了。

她首先給奶奶喂了飯,然後自己才坐到桌子邊來,沒有注意齊格蒙特這時正在高聲地吼叫。

格林斯潘和平常一樣,喜歡嘴邊捧著滿滿的一杯茶,在房間裏踱步。他身上穿著一件櫻桃色的天鵝絨睡衣,這件睡衣的衣領和袖邊都縫上了一條金黃色的緞帶。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今天他臉色很好,喝茶時發出的聲音很大。休息時,她迅速回答了在急急忙忙吃飯馬上就要去華沙的齊格蒙特的各種提問。

經常料理家務的老姑媽也在給他的兒子包裝箱子。

“齊格蒙特,我給你裝上幹淨的被子,你要幹淨的嗎?”

“好,告訴爸爸!”齊格蒙特說,“說不用等了,叫格羅斯曼馬上走,他當真病了。一切事都由爸爸和雷金娜來管。”

“阿爾貝爾特怎麼啦?”梅拉問道,她在他的工廠被燒後對他就沒有象過去那樣好了。

“他很痛苦,由於這次大火,他憂傷成疾了。”

“這是一場很大的火,我也非常害怕。”老格林斯潘把茶杯遞給了梅拉,讓她給他倒茶。這時候,他才看了看她的圓圓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好象腫起來了的臉。

“你今天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病了嗎?我們的大夫會到一個工人家裏去,他也可以來看看你。”

“我很健康,隻有點睡不著覺。”

“親愛的梅拉,我知道你為什麼睡不著覺。”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同時親熱地摸她的臉,“因為你不能不想他,我懂。”

“想誰?”她尖聲地問。

“想自己的未來。他叫我向你致意,說今天下午會來。”

“我沒有任何未來的人,如果有人來的話,你,齊格蒙特,可以接待他。”

“爸爸聽見了沒有,這個蠢東西在說什麼?”他表示不滿地吆喝道。

“咳!齊格蒙特,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都是這麼說的。”

“這位…先生叫什麼?”她由於想起了一件新的事,問道。

“她不記得了!這又是什麼名堂?”

“齊格蒙特,我沒有對你說話,你甭衝著我來。”

“可我是對你說話,你應當聽我的。”他吆喝道,迅速地扣上他的那件在生氣或激動時總愛披開的製服。

“安靜……安靜……孩子們!我告訴你,梅拉,他叫萊奧波爾德·蘭道,是從琴希托霍瓦來的。你想要他叫什麼呢?他們在索斯諾維茨開了工廠。沃爾菲斯—蘭道,這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公司,這個名字本身就有力量。”

“可這不是我需要的。”她懇切地回答道。

“齊格姆希①!我給你裝上夏季的製服,你要製服嗎?”——

①齊格蒙特的愛稱。

“姑媽你裝上吧!”他馬上叫道,自己也動手幫她裝了起來。過了一會,他和父親辭別了,在走到門口時,還說了一聲:

“梅拉,到參加你的婚禮時我才回來。”說完後,還譏諷地笑了笑才走。

格林斯潘毫不客氣地叫弗蘭齊謝克幫他穿衣服。他的房間雖然布置得很漂亮,可是他卻很不習慣,他寧願住一間比較髒的房子,即使擠一點,也比孤單單一個人要好。梅拉沒有說話,老姑媽是一個黃皮膚的、個子瘦小的和駝了背的猶太女人,她頭上戴著火紅色的假發,當中隔著一條小白繩子。她的臉陷下去了,上麵滿是塵土。在她經常合著的眼皮下麵,一雙化了膿的眼睛幾乎要瞎了。但她總是在房間裏不停地忙著,她這時迅速地把早餐用過的杯盤碗碟放在一個大銅盆裏,洗完之後,又裝進了餐具櫃。

“把這個叫弗蘭齊謝克給孩子們拿去。”她說著,便把盤子上一塊塊麵包和啃過的骨頭掃在桌布上。

“這是給狗吃的,不是給孩子吃的。”他高傲地回答道,一點也不感到拘謹。

“你是個蠢家夥,這些東西還可以用來做湯嘛!”

“你給廚女拿去吧!她會做的。”

“安靜!別嚷了!弗蘭內克,給我倒水來,我要洗臉。”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開始洗臉。雖然他洗得很斯文,但仍然把水攪得嘩啦嘩啦地大聲響了起來。

“你怎麼啦,梅拉,你不同意萊奧波爾德·蘭道嗎?”

“沒有什麼,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見到他還是第一次。”

“要那麼多次幹嗎?如果做起生意來,你們會有時間更好認識的。”

“我對爸爸再說一次,我肯定不嫁給他。”

“你幹嗎象蒼蠅一樣盯著牛奶!”他對弗蘭齊謝克喝道,可是弗蘭齊謝克過了一會也和姑媽一起走了。於是他細心地擦淨了自己的衣服,梳了梳頭,把他的翻領別在那相當髒的襯衣上,係上那根把襯衣完全遮住了的領帶,將手表和刷梳用的刷子放進褲兜裏,然後站在鏡子前摸了摸他的胡須,在襯衣裏放進許多長長的白繩,戴上帽子,把大衣也塞得滿滿的,腋下夾著一把傘,套上暖和的手套,問道: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他?”

“我不愛他,討厭他,其次是……”

“哈!哈!我親愛的梅拉太冷酷無情了。”

“可能,雖說如此,我也不嫁給他。”她斷然說道。

“梅拉!我什麼也不說了,我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隨便,我本來可以命令你,背著你把一切事決定下來;可是我不這麼做,為什麼?因為我愛你,梅拉!我願意給你時間去好好想一想。你會想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不會破壞爸爸這筆好生意。簡單地對你說吧,梅拉!我將成為索斯諾維茨的第一號人物。”

可是梅拉不願意聽,她猛然把椅子一推,從房間裏跑出去了。

“女人永遠是那麼驕傲的。”他低聲嘮叨著,但對她的拒絕和跑走也沒有生氣。過了一會,他喝完了那杯冷茶,到城裏去了。

過了幾天,大家都沒有談梅拉的婚事。蘭道已經走了。梅拉幾乎整天呆在魯莎那裏,想盡量不讓父親看見。她父親在偶爾遇到她時,也總是撫摸著她的臉龐,對她和藹地笑著,一麵問道:

“梅拉,你還不喜歡萊奧波爾德·蘭道?”

她象往常一樣沒有回答,可是她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煩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切將怎麼個了結?還有一個問題更使她感到苦惱和不安,維索茨基愛她嗎?它象埋藏在她腦子裏的一根針,給她帶來了各種隱痛、懷疑,狠狠地刺著她。有時候,她雖然自尊心很強,但為了聽到她所期待的一句話:我愛你!她可以公開地向他表愛。可是維索茨基並沒有在魯莎那裏出現。隻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了他,當時他挽扶著母親,向她打了招呼後,還好象是不得不對他母親說明了他給予招呼的這個人是誰,因為這位老婦人在以審查的眼光看著她,這個是她也感覺到了的。她準備和魯莎一起去恩德爾曼夫婦那兒,希望在那兒遇到維索茨基。可這僅是一種希望,因為她並不知道維索茨基會不會在那裏。

她和魯莎乘著一輛馬車在城裏慢慢地遊逛,天氣很好,街上的道路也幹了一些。穿上節日服裝散步的工人絡繹不絕,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是人們歡慶的假日。莎亞也和她們同乘一輛馬車,他坐在前排,還十分關心地把一塊毛毯蓋在她們的腳上。

“魯莎,我想隨便走一走,你猜我要到哪兒去?如果你猜著了,我可以帶上你。”

魯莎望著高懸在城市上的蔚藍色天空,隨便說了一聲:

“去意大利。”

“你猜著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走。”

“我跟你去,但條件是,讓梅拉也和我們一起去。”

“讓她去吧!我們在路上會很高興的。”

“謝謝你,魯莎,可你知道我是不能去的,父親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呢?如果我叫你去,格林斯潘也不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去找他。下個星期六,我們就可以聞到桔子樹花香了。”

魯莎其實熟悉意大利。她和弟弟、弟妹都到過那裏,現在她要去,是為了向她的女友作介紹。老門德爾鬆也知道意大利,但他僅限於一般了解。他這個人是,每當嚴寒侵襲著大地、大雪撒遍了整個國土的時候,他就產生了對陽光和溫暖的無限的向往。由於這種習慣至今仍在,他叫仆人為他包裝箱子,他要帶一個兒子馬上就走,毫不休息,去意大利,去尼齊,或者去西班牙。可是在那兒最多隻呆兩個禮拜就回來,因為他終究不能離開羅茲而生活。他不能沒有這每天坐在事務所裏的六個小時,他不能聽不到機器的轟隆聲,看不見工廠瘋狂的運動和緊張的生活,他不能沒有這座城市;一旦失掉了它,他就想念它,要回到它的身邊。這座城市對他的吸引力就象一塊大的磁鐵吸住了鐵屑一樣。

“爸爸!我不馬上和你一起回來吧?”

“好!我也想在那兒多呆一會兒,羅茲使我感到煩膩。”

他們來到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前。這棟房很象一座佛羅倫薩式的大宮殿,它聳立在一條胡同旁邊的果園裏。房前靠一道鐵欄杆把它和胡同隔離開,鐵欄杆上覆蓋著常春藤,裏麵一層層金絲格子璀璨生光。在房前的一些石柱子上,擺著天藍色的陶瓷花盆,花盆裏盛開的杜鵑花顯現出一片玫瑰色,好象都是為了恩德爾曼家今日的慶典而專門布置的。

果園是由凱斯勒和恩德爾曼股份公司的工廠的紅色土牆給圍起來的,牆上無數的窗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馭者架著馬車走過栽著熱帶花朵和灌木叢的花壇之後,來到了一排大石柱前麵。這些柱子上也纏著常青藤,它們的上麵還支承著一個陽台。陽台周圍圍著木欄杆,木欄杆上畫滿了大理石花紋。

在一道長長的穿堂裏,鋪著紅色的地毯,中間放著一個杜鵑花盛開的花壇。從這個穿堂還有一道寬闊的階梯通往樓上。階梯上鋪著紅色地毯,兩旁各撒了一行杜鵑花,它們就象兩道雪花,把釘上了深紅色綢緞的牆壁和階梯分隔開了。

電燈光漫照在穿堂裏和階梯上,由於這兒有許多鏡子的反射,顯得十分明亮。

幾個穿黑短大衣,領子上帶金花邊的仆人這時走過來,替進來的人脫下了衣服。

“這裏真漂亮。”梅拉和魯莎一同走在階梯上,喃喃地說。

“漂亮。”莎亞輕蔑地回答道。他摘下了一些鮮花,把它扔在地毯上,然後又用他的那雙十分明亮的皮鞋去踐踏它。

恩德爾曼一直來到了門前,對他們作了熱情的接待,同時十分殷勤地把他們領到了客廳裏。

“有勞廠長先生垂青,真不敢當。廠長先生有什麼事嗎?”他問了後,馬上伸出他的耳朵,因為他的耳朵有點聽不見。

“我是來看你的,恩德爾曼,你好嗎?”

莎亞表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

“謝謝你,我很好,我的老婆也很好。”

隨後他們走進了客廳,客廳裏十分熱鬧的說話聲馬上停止了。十幾個人站了起來,表示迎接這位身披黑長外衣、腳穿一雙塗上了黑漆的長統皮鞋的棉花大王。莎亞也使勁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衣。

他笑容可掬地向一些人伸出了手,拍著另一些人的背,對女人們不斷地點頭,同時眯著眼睛漫視客廳的四周。

年輕的凱斯勒給他搬來了一張沙發椅。他十分疲勞地躺下後,馬上就有一群人圍到他的身旁。

“廠長先生很疲乏?拿一杯上等香檳酒來,好嗎?”

“我可以喝!”他鄭重地回答道,用他的花頭巾擦著眼鏡。

他把眼鏡戴上後,便開始回答人們提出的問題。

“廠長先生貴體健旺?”

“廠長先生恢複了過去的胃口?”

“廠長先生什麼時候到海邊去?”

“廠長先生的臉色很好。”

“為什麼會不好呢?”他笑著回答道。對於那些人們象合唱一樣的對他的說話,他已經感到厭煩,於是把眼睛老是盯著被幾個穿淺色衣服的年輕女人圍住的魯莎。

隔壁小客廳和小吃部的喧鬧聲大起來了,坐在客廳中央的一群太太小姐們也在大聲地說話。

人們說的主要是兩種語言:差不多所有年輕和年老的猶太女人都說法語,還有一小部分波蘭女人也說法語;而其他猶太人、波蘭人以及德國人則都說德語。

用波蘭話作為溝通人們思想的工具的隻有一部分工程師、大夫和其他的專家技術人員,他們的說話聲很小,可是他們被恩德爾曼一家請到這裏來卻是很例外的。因為他們雖然在客廳裏坐首席,和百萬富翁們相比,所能起的作用就不大了。

恩德爾曼很快走了過來。一個仆人手裏拿著一個銀盤子,盤上放著璃璃杯、銀碟和一瓶冰鎮的香檳酒,來到了他跟前。

恩德爾曼用鐵絲挑開了一個瓶子上的錫帽,當木塞子從瓶裏跳出來後,他親自倒出那閃閃發亮的液體遞送給客人。

門德爾鬆喝得很慢,他感到很可口。

“不錯,謝謝你,恩德爾曼。”

“我想,這是十一盧布一瓶。”

莎亞坐在由十幾張椅凳和小沙發圍成的一個圈子的中間,就象一個國王或者大官似的。他解開大衣,讓它一半拖在地上,綢子襯衫也露了出來,裏麵還掛著兩根白帶子。他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這隻腳的鞋尖就翹得和在座的其他人的頭一樣高了。這些坐在他周圍的人聽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點頭哈腰的。在他說話時,他們很少說,隻留心看著他的兩道被紅眼皮圍在中間的粗大黑睫毛的每一次閃動,和他那雙指甲已被咬破、指頭象一些小枝枝一樣的黃瘦的手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則隻管撫摸著他的花白長須和剪得很短的白發,在這些白發中,間或顯露出玫瑰紅的頭皮。

他的臉龐呈番紅花色,生得瘦小,但十分好動。他的鼻子成弓形,由於沒有門牙,顯得很長,好象掛在嘴巴的上麵。

他說話很慢,可是每個字都說得很重,並且一麵說,一麵就要皺一皺那生得十分粗糙、同時有點凸起和凝聚著許多褶皺的白頭皮。

一些隻有百萬盧布或者幾十盧布的微不足道的工廠老板對他的兩千萬表示敬仰和羨慕。猶太人、德國人和波蘭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一切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的小集團。他的強大不僅給所有的人造成了壓力,而且使最清醒的人也為之歎服。在他麵前,種族歧視和人們在競爭中的互相仇視都將不複存在,正象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麵前,都感到自己隻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可是莎亞今天卻很高興,他並不想談生意,而和一些人開起玩笑來了。

“基普曼,你的肚子大了,好象裏麵藏了一匹印花布。”

“我幹嗎要把印花布藏在肚子裏呢?我有病,馬上就得去卡爾斯巴德①療養。”——

①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這兩個羅茲的百萬富翁在繼續聊天。客廳裏人聲鼎沸,時時刻刻都有人進來。

恩德爾曼太太以她熟練的待人接物和高尚品德為家庭爭得了榮譽,她丈夫也在很努力地協助她。這裏時時可以聽到他對她的尖聲的問話,有什麼事?

絲緞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人們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以及香料和鮮花散發出的濃鬱的香氣充滿了這個羅茲最富麗堂皇的大客廳。

客人逐漸分成了許多小的集體。他們有的站在到處擺放著的家具之間,有的坐在隔壁幾個小客室裏。由於大客廳十分宏偉,對比之下,這些客人在裏麵就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小客室位於大樓的犄角,它的窗下就是果園,在果園的另一邊可以看見一個個象棍子般聳立著的煙囪。

窗上黃澄澄的綢簾擋住了太陽光的直射,在室內隻留下一片金黃色的朦朦朧朧的光影,因此牆上鑲了邊的畫、繡著白色、綠色樹枝和形狀非常好看的花朵的綢緞以及家具上的銅飾都看不清楚。天花板四周,釘著白色和綠色的壁板,在壁板上還畫著許多金黃色的花朵,這些壁板就象把天花板鑲起來了一樣。在天花板中間,也畫著許多美麗的圖畫,好似讓·昂托內·瓦托①的作品:有牧場,有被破壞的樹木,有小溪流,它象一條銀色的帶子流過盛開著鮮花的草地。草地上有許多小羊在吃草,它們頸部的白羊皮上印著一道道藍色的帶子。一群男男女女的牧童,頭上戴著假發,身上穿著短大衣,在森林之神彈的福爾明②的伴奏下,跳起了卡德裏爾舞。

在客廳的一角,立著狄愛娜③的嬌嗔動人的銅雕像。它周圍擺著一簇簇白色的和絳紅色的玫瑰花,一根根細嫩的幼芽爬到了銅像下的大理石底座上,給銅像也染上了一層淺綠的顏色。門德爾鬆和一群工廠老板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環境——

①讓·昂托內·瓦托(1684—1721),法國著名畫家。

②古希臘的一種樂器。

③古羅馬保護狩獵的女神。

在牆上一排大都非常珍貴的圖畫下麵,還掛著幾套純路易十六式的綴上了金絲邊的白外衣。這些衣服上覆蓋著一層畫有或者繡有各種花紋的淺綠色蓋布。恩德爾曼夫婦的各種衣服可以排成一個畫廊。他們收藏這些衣服與其說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麵很內行,還不如說是出於對它們的愛好。除了上麵說到的以外,客廳裏還有許多其他式樣的東西:如嵌上了各種珍寶的小桌,用許多竹片做成的中國竹椅,這些竹片上還貼有金邊,椅子上也釘著色彩鮮豔的綢布;金絲編成的籃子,裏麵裝滿了鮮花。在用標準的大理石砌的壁爐裏,火燒得很旺,紅色和黃色的火光照在幾位年輕小姐的身上。魯莎和梅拉在她們當中。

恩德爾曼太太也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一身深葡萄色的天鵝絨外衣,這件衣是照最摩登的樣式做的。在她的突起的胸部上,掛著一些珍貴的寶石。她走到了魯莎跟前。

“如果你們不愛玩,我就把貝爾納爾德叫來。”

“太太不能叫來一個更有趣的人嗎?”

“他已經使你們膩了?”

“平常還可以,要說參加今天的盛會,我以為還是換一個人為好。”

“我把凱斯勒或者博羅維耶茨基叫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嗎?”她感興趣地問道,因為她在不久前看見過利基耶爾托娃。

“全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她滿意地說道。那宛如一塊踩得很平的腳板的咧著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走路時正是帶著這樣的微笑,邁著莊嚴的步子。她的淺灰色的頭發梳得很整齊,中間還插上了鑲寶石的簪子。她的大臉上常表現出驕傲的神色,鼻子細小,但長得勾稱,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很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