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醒來時躺在床上,天色已經黑了,青色的帳幔,半新不舊的被褥,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照出朦朧的影,飄飄渺渺,瞬間有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她掙紮著坐起來,頭上的濕毛巾掉在床上,頭暈腦脹的厲害,喉嚨又幹又癢,難受的緊。她探出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哪知渾身酸軟,指尖無力,茶杯叮的一聲砸在青石板鋪成的地上,摔了個粉碎。她按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身體裏的寒意漸漸上來,手足發冷,嘴唇愈加蒼白。
屋外的人聽見聲響,連忙進來,露出笑容,“啊,雲姑娘,你醒了!”連忙倒了杯熱茶喂她喝下。雲兒喝完茶才有功夫打量她,十七八歲年紀,身段修長窈窕,肌膚雪白細膩,鵝蛋臉,劉海有點長,稍稍遮住了一雙清水似的眼睛,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細碎的貝齒,溫柔可親,江南典型的小家碧玉。雲兒疑惑地看著她,“這位姐姐是——”
她忙自我介紹:“我姓吳,叫吳語。”見雲兒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又急急忙忙地解釋:“不是不說話的那個無語,是姓吳的那個吳。”顯然她對自己的名字不甚滿意。雲兒咳了聲點頭,拉長聲調打招呼:“哦,無語——姐姐——,我叫雲兒。”無語?這名字取的還真是有意思,跟吳不通一樣的有意思。
吳語有點懊惱說:“你若不嫌棄,就叫我吳姐姐好了。”懊惱的對象不是雲兒,而是給她取這麼一個奇怪名字的人。姓吳本來就不怎麼好聽,取什麼名字都有點貶義,更不用說叫吳語了,簡直就是讓人徹底“無語”嘛。
雲兒抿嘴一笑,問:“這裏是九華山麼?你和吳不通是——”她忙說:“他是我爹爹。”雲兒長長“哦”了一聲,看著她挑眉不語。沒想到吳不通那個糟老頭,竟然有一個這麼標致的閨女,真不知道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吳語扶她躺下,說:“你病了好久啦,快好好休息,我去叫我爹爹來。”雲兒愣了下,看了看自己,問:“我病了多久?”
吳語歎氣:“有大半個月了,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就是不肯醒來,人都病糊塗了,喂的藥全吐了出來,一點用都沒有,身體都脫水了,嘴唇又幹又裂。東方大哥急壞了,沒日沒夜替你運功療傷,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雲兒一聽急了,說:“東方來了?他在哪裏?”掀開被子就要起來,哪知她躺了大半個月,骨軟筋酥,全身上下半點力氣也沒有,不等坐起來,眼前一花,重又一頭倒了下去。吳語忙扶住她,說:“東方大哥見你遲遲不醒,心焦得很,一直用真氣護著你的心脈,大家好不容易勸他回去休息了。他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興。”對她安撫性地笑了笑,又說:“阿彌陀佛,醒了就好。你躺著別動,我去給你拿藥過來。”帶上門出去了。
雲兒想到有東方棄在這兒,心裏不由得一寬,輕輕吐了一口氣。又想到燕蘇,不知他有沒有事,禍害遺千年,應該是死不了吧?靜靜躺了半晌,發覺自己額頭滾燙,鼻息粗重,連呼出的氣都是熱的,腳下卻冷的跟冰塊似的,半點知覺都無,這一冷一熱,像在打架,當真跟處在水深火熱中一般,她難過得呻吟出聲,雙手抱住自己,身子蜷縮成一團,來不及叫人,體內一股凜冽的寒氣湧上來,又昏了過去。
剛剛睡下的東方棄聽的她醒了,來不及梳洗,胡亂套了件外衣就衝出來,路上正好碰到吳不通,倆人便一起過來。吳不通中等身材,五十來歲模樣,鬢發有些發白,穿一件青不青灰不灰半新不舊的長袍,袍子有些髒了,皺成菜葉,整個人給人沒什麼精神的感覺,若是沒有一把神氣的長胡子,跟鄉下私塾裏潦倒落魄的窮酸秀才簡直一個樣。人家多半選玉佩翡翠等貴重物品作身上的飾物,他倒好,腰帶上掛了一長一短兩根筆,走起路來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
吳不通見了東方棄,上下打量,笑道:“東方老弟,這麼急做什麼?胡子拉茬的,連襪子也不穿,又不是大姑娘趕著上花轎。”倆人年紀相差甚多,交情卻相當深厚。東方棄低頭,這才發覺不妥,腰帶鬆了開來,光腳穿著鞋子,唯有尷尬笑兩聲混過去。吳不通知道他心懸雲兒,這些日子表麵上看似鎮定自若,心裏不知道怎麼煎熬呢,不再笑話他,說:“雲兒這小丫頭病的倒也奇怪,又不像是受了內傷,竟然一睡睡了這麼多天,滴水不進,連呼吸也緩了下來,瞧著竟像是假死的狀態。各種法子都用過了,怎麼都醒不過來,若不是你內力深厚,日日用真氣吊著,隻怕她這一覺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東方棄微微歎了口氣,“我真怕她這一昏迷就再也醒不來,那可就愧對雲溪子他老人家的重托了。”吳不通停步看著他,頓了頓方說:“雲溪子他老人家,我一向仰慕的緊,數十年前曾有幸見過他老人家一麵,一身武功當真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他要是稱第二,隻怕天底下沒人敢稱第一,堪比當年號稱‘天下第一劍’的聞人客,隻可惜兩人沒有生在同一個時代,若是狠狠打上一架,定能驚天地、泣鬼神,永載江湖史冊,倒也是一樁千古美談,可惜,可惜啊——隻是雲兒和雲溪子他老人家到底什麼關係?”
雲溪子此人,從小就是個武癡,練起武來數十年如一日,加之天分又高,一身的武藝,高到駭人聽聞的地步,尋常人等實在難以望其項背。隻是他不慕名利,對江湖中的事也不怎麼關心,從來不去參加什麼“武林論劍”之類的比賽,一旦和人動手,手下又甚難留有活口,無人四處宣揚,因此不似聞人客那般廣為人知。加之他性格詭譎乖張,行事亦正亦邪,雖說不上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但是亦不是什麼正直良善之輩,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甚至有人將他劃為邪道中人。
東方棄便說:“以前發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雲兒是雲溪子他老人家臨終前交到我手裏的,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護她周全。”吳不通忙說:“我不是打聽八卦的意思,你也知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說來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我在天山遇到你的時候,這丫頭躺在冰窟裏,昏迷不醒,一開始還以為是具屍體呢,跟現在的情形很有幾分相像。難不成她是雲溪子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那你們豈不是師兄妹了麼?”愈想愈有這個可能,照雲溪子孤介離群的脾氣,若不是極其親近之人,怎麼會天山托孤呢?隻可惜東方棄口風甚緊,什麼都不肯說,不然他的《江湖紀事》可要大大寫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