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聽見身後低微的腳步聲,然後有一隻柔軟的手輕輕地按上了他的額頭。
那掌心的溫暖綿綿地傳來,一切的痛苦仿佛都在瞬間消散。
穆天霍地睜開眼睛。
暗紅的月光下,他看見祭師眼眸中自己的影子。
她還是那一身淡藍色的衣裙,在月光下有如薄霧,輕輕襯托著她那張素如雪蓮的臉龐。她的臉上還是一片冷漠,恍若高山終年不化的冰雪。
可是,穆天看見那雙眼眸中自己的影子卻在微微顫抖。
那雙眼睛充滿了無法掩飾的依戀和痛苦。
那不是流玥的眼睛,那是蘇泠的眼睛。
她伸出另一隻手,將一顆藥丸放進他嘴裏。那藥丸味道苦極了,卻又帶著一絲難言的清香,就像她的眼神。
她的手在他的唇邊停留了片刻,仿佛舍不得離開,可是終於還是很快地縮了回去。
穆天握住了那隻手。
流玥想要抽回來,可是穆天很用力地握住,仿佛生怕稍微一鬆開就永不會再有機會。
流玥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也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
穆天抬起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
這隻手卻是那麼輕那麼輕,就像他撫摸著一朵最脆弱的花,稍微多用一點兒力,就會碰壞她。
他的指尖觸碰過她的肌膚,她的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就仿佛一陣輕柔的風拂過寧謐的湖水,帶起了一串漣漪。
她本已為自己鑄了一堵堅實無比的堤防,可是這堤防居然就在這輕柔的動作裏漸漸崩潰。
她臉上那有如冰雪般的麵具也漸漸融化。
可是冰雪之下露出的不是春天的溫暖,而是更深的痛苦更多的悲傷,就像濃霧一樣彌漫開來,怎麼樣也揮抹不去。
她望著他,眼裏的依戀越來越濃,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感情,她永遠也無法割舍,可是依戀越深,痛苦也越深,兩種感情就像火與冰交纏折磨,那種神情令看見的人都會心碎。
穆天卻仿佛沒有看見似的,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額頭,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他不停地撫摸著她,他無數次在夢裏見過的臉龐。分明不同,卻又完全一樣的容顏。
千年的歲月,仿佛就在這樣反反複複的輕柔動作裏,一點點,一點點地抹去。
隻剩下最後一絲殘留的痕跡。
永無法抹去的血色的痕跡。
流玥猛地掙開,站起來轉身衝了出去!
她跑得那麼快,裙擺在她的身後揚起,月光下有如一片淡紫色的輕煙。她也不知自己要跑去哪裏,她隻是跑,仿佛惟有這樣她才能擺脫那些依戀和痛苦,才能讓自己回到那一片空白。
可是,堤防已經崩潰,冰雪已經融化,她要如何才能回頭?
她跑了沒有多遠,一堵牆就已出現在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就好像命運冷冰冰的回答。
已經,沒有退路。
流玥的手撐在斷牆上喘息,她的身體在顫抖,仿佛已經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這時候,有一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肩,然後慢慢地轉過她的身體。
那雙手,是那麼溫暖。
恍惚間,流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六歲的那年,當她倒在路邊的草叢裏哭泣,那雙手輕輕地扶起她。
“翼風,是你麼?”
她輕輕地,喃喃地,本能地靠向那個懷抱。
如果可能,讓她忘掉這一切,重新回到那個單純的年紀,回到那個單純的願望。
如果可能,讓她在這個溫暖而安全的懷抱中睡去,然後,當她醒來,發現一切都不曾發生。
如果可能,那有多好……
抱住她的那雙手臂微微僵凝,然後,更緊地抱住她。
夜更深。
暗紅色的月亮懸掛在正空,暗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穆天抬起頭,望著那輪圓圓的月。
異界的月永遠是圓的。
人呢?
懷中的人兒還在顫抖,她的發絲拂過他的下巴,奇異的感覺一直傳到心底裏。
千年不變的夢裏,他不知多少次期盼著能夠這樣擁抱著她,緊緊地擁抱著她,仿佛想把她的身體合進自己的身體,想把她的靈魂合進自己的身體。
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恍惚仍在那樣的夢裏,即使他親耳聽見她呼喚著另外一個男人,也還是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
流玥終於漸漸停止了顫抖,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見穆天微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