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今冬的寒氣來得晚,直到十一月底,才零零散散落下一場短暫初雪,隻在樹梢瓦麵薄薄積了一層,次日便又放晴回暖。
但就是這樣一場小雪,卻令長林王府的周管家如臨大敵,親自挑選上好的獸金炭,給世子的寢院加了兩個火盆,又命人快速更換了加厚的絲綿門簾,下人出入隻許掀開一條縫,生怕寒氣浸入,凍著了重傷休養的長林世子。
蕭平章這次的傷勢確實極險,雖有黎騫之隨行照顧,情況仍不免時好時壞,回京一路上多有反複。起先蕭庭生怕他過於思慮,與沉船案相關的信息一概不許他知曉,後來發現越是這樣他想得越多,也隻好陪著他一同商議。
也許與幼年身世相關,蕭庭生一向不喜朝中俗務,自長子冊封之後,便將與朝務相關的所有權責交接給了他。若論起金陵大局和京城上下對於長林府的微妙感覺,蕭平章反而要比他的父王更加清楚。
大同府沉船的起因為何,目的何在?情勢的發展是精心推動,還是大意失控?皇屬軍精準的攻擊是真有人膽敢勾結外族,抑或隻是其主帥阮英的名將之運?長林王府的存在對於京城的某些人來說,究竟隻是忌其軍功太盛,還是另有更加深沉的敵意?
父王已過花甲,鬢邊寒霜漸重,縈繞在蕭平章胸中的這些問題有的可以拿出來父子間商量,而另一些,他卻隻想埋在心裏琢磨,不願擾動老父的愁思。
比起簡單天真的二弟平旌,年長七歲又嫻於朝務的蕭平章更了解什麼是層層相護。他並不指望真的就能把這件案子相關的根係挖個幹淨,但同時,他也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敢於參與其中以圖得利的人。
剪了枝蔓,主幹也許就不會那般粗壯。自從成為長林世子之後,蕭平章一直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大梁北境的整體防衛,沒有人比長林王父子更加清楚,戰事推演,也沒有人能比他們更精準。甘州之後再無要塞,一旦掐斷補給,破了甘左一線,戰火便會迅疾南下,深入大梁腹地,一路上沒有任何戰力可以攔截,直到善柳營所在的齊州。
皇屬軍兵行至此,已是強弩之末,而紀琛治軍不錯,善柳營戰力不俗。此時正麵交戰,他自能橫空而出,力挽狂瀾,扼住敵軍南下之勢。
軍功。
五州之地,數十萬子民,這般棄於敵手,為的隻是軍功二字。
蕭平章最初推斷至此時,胸中怒意翻騰,幾難按捺,但他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甘州守住了,善柳營沒有機會做任何事,紀琛儼然是個局外人。無論他與京城的黑手曾經合謀過什麼,無論長林府是何等的權高位重,終究不能以推斷定罪。
蕭平章思忖了好幾天,最終決定給紀琛設下一個小小的陷阱。
返京途中必過齊州,鄰近各行台將領俱赴王帳請安。長林王提起自己對於大同府周邊人馬的疑慮,自然有人建議從遠處調兵。
站在紀琛的角度來看,隻要他身在其中,與京城往來合謀多少都會留下痕跡,即便未曾有機會實施,心裏終究有些害怕。可大同府和京城都在千裏之外,他原本再怎麼害怕都是鞭長莫及,不料喜從天降,長林王給出了這樣一個機會。
蕭平章的想法很周全,如果紀琛真的無辜,他不過就是領了個差使,辛苦走上一趟而已。若他真有合謀軍功之舉,麵對打包送到他眼前的人證物證,恐怕怎麼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動手。
遠處遙遙有更鼓之聲,蕭平章倚在燈下,看著沙漏默算時辰,等待啟竹溪收官的消息。
他在齊州遙遙落子之後便未再插手,因為他相信以二弟平旌的聰慧機敏,自然而然就能贏下整場棋局。
比起長林世子的胸有成竹,紀琛此時真可謂心亂如麻,茫然無措,整個頭腦都有些暈沉,以至於段桐舟不得不提醒他趕緊下令,先將善柳營四百精銳的兵刃轉向崖壁。
背靠崖壁,張府尹、程大夫等人被護在最後,元叔與眾長林親兵呈扇狀圍在旁側,蕭平旌立於最前方。
紀琛的聲調微微有些發顫,問道:“我自認行事並無破綻,二公子到底是因何對我起疑?”
蕭平旌移動了一步,小心將林奚和蕭元啟擋在身後,道:“說實話,一開始我對你真的完全沒有疑心,很多事情都是後來路上慢慢回想,才一點一點想明白的。比如說……”
比如說出發前,紀琛最為關心的就是張慶庾是否已經開口。反複確認了京城的名字還未被吐露之後,他接下來就可以借著每日巡查的機會逼迫人證繼續沉默。
張慶庾自知必死,但他的妻兒還有生路,不到最後一刻,自然不會輕易開口,算是給了紀琛慢慢籌謀的時間。
蕭平旌挑起一邊唇角,冷笑了一聲道:“正如張府尹跟錢參領不一樣,你跟段桐舟的情形當然也不一樣。身為堂堂三品將軍,你還舍不得將來的錦繡前程。又想殺人滅口,又要小心把自己給摘出來,你的行事可不能像他那樣無所顧忌。我想進京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是吧?”
蕭元啟聽到這裏,已經大略明白過來,“原來是這樣……好在一直是元叔在守衛人證,他才沒有能夠下手……”
紀琛恨恨地咬緊了牙根,道:“人太聰明了,可是容易短命的。若是二公子沒有看透這一層,今夜隻有張府尹一個人死,我領一個看守不力之罪,大家的結果都不會太糟。可惜你看透了,所以你們……”他提劍指向崖壁前的眾人,“你們就隻能陪著他一起死。”
蕭元啟頓時大怒,“你以為殺了我們,陛下和長林王會善罷甘休嗎?”
紀琛嘶聲吼了回去,“我當然知道會有後果!但這個救護不及的罪名,總比死罪要好吧?”他粗重地喘息著,語調陰狠,“你猜出了一切又能怎樣?這周邊全都是我親自帶出來的心腹,你們不過隻有這些人,一個也逃不了!”
他向段桐舟示意性地一偏頭,“段先生,動手吧!”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直沒有插言的段桐舟此刻輕抬眼皮,麵無表情,並沒有絲毫動作。
紀琛驚詫地看向他,“段先生!”
蕭平旌又冷笑了兩聲,“看起來段先生已經先反應過來了,對吧?”
段桐舟微微有些發褐的瞳仁輕輕一動,突然縱身而起,拚盡全力連續起落,反向直奔東麵出口而去。蕭平旌幾乎同時啟動,直追在後全力攔截。
前方一道劍光閃過,疾若流星,挑向段桐舟的頭頂。逆著篝火微紅的光影,一個輕盈修長的身形自暗處顯現,端端正正擋在穀口。
最初幾招兩人難分高下,但隨後趕到的蕭平旌一加入戰團,段桐舟便立落下風,支撐到數十招後終究難敵,被擊翻在地,幾名長林親衛一擁而上,縛了個結結實實。
來者這才稍整衣衫,拂了拂鬂邊的碎發。星光下,隻見她肌膚如雪,眉梢微挑,一身鵝黃箭衣,容顏秀美又自帶英氣,竟是位錦繡之年的少婦。
蕭平旌滿麵含笑,正正經經地施了一禮,叫道:“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