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四月下旬,小滿將至,庭外已是繁花落盡。因宮中缺少可靠的使役人手,窗前一地落瓣殘紅久未打掃,黃昏時突起疾風,直吹得四散飄零,或上青石,或點蒼苔,竟將這初夏景色,渲染得如同秋日一般寂寥蒼涼。
日落後暮雲合璧,兩名侍女和往常一樣點起數支高台宮燈,勸荀安如咽了兩口晚膳,枯寂無聲地陪坐在一旁,等到天色黑透,又伺候梳洗,鋪設床褥扶她躺下。之後再坐守半個時辰,見床上沒有動靜,這才留下一盞小燈,自行退出,到屏風外的木榻上擁被睡去。
三更更鼓敲過,兩條人影踏著梁柱,如輕煙般飄上了正陽宮的殿脊,將琉璃屋瓦輕輕揭開兩片,看向下方。室內光線幽微,模糊可見朝南一張雕花大床,帷幔密合四角低垂,屏風所隔的外間榻上,有兩名侍女沉沉安睡,此外整個寢殿別無他人。
瓦縫重新合攏,少頃,一截如紙般纖薄的刀刃自窗欞下沿插入,輕輕將木閂挑開,半扇窗頁隨即被推啟,兩個身影無聲滑入。一人奔往屏風外點暈了侍女,另一人來到大床邊,伸手挽起垂紗床簾,低低地叫了一聲,“安兒……”
原本就半昏半醒未曾熟睡的荀安如扶枕驚起,看見幽幽燭光之下,自己的大堂兄就站在麵前,頓時全身僵直,恍若是在夢中一般。
荀家兄妹二人最後一次麵對麵說話,還是大年初八在荀府內院的那次相見。闊別數月又陷於深宮,她沒有想到竟還能再見親人,內心積鬱難以控製,一頭撲進了堂兄的懷裏,痛哭到手足抽動,幾乎吸不上氣來。
這個妹妹自小嬌憐,養在深閨未經風霜,眼見她哭得這般哀苦淒涼,荀飛盞也不免濕了眼眶,輕聲歎道:“都怪叔父和我,沒有盡到身為長輩、身為大哥的責任,識人不明,錯付了你的終身……”
荀安如痛痛快快哭了這一場,心頭稍覺舒透。她雖是個不諳世事軟懦柔順的人,但素來聰慧,並不遲鈍,隻需定神一想,便知曾為禁軍大統領的堂兄深夜闖宮,必定不隻是為自己而來,當下拭去淚水,主動道:“我聽說陛下就關在養居殿的東側殿……那個人……他每天夜裏親自宿守主殿,看管得十分嚴密。其他的消息我未曾留心,所以什麼也不知道……”
荀飛盞倒也沒指望從妹子這裏問出什麼,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到蕭平旌身邊,低聲與他商議:“這兒離養居殿已經不遠,咱們最好分頭行事,你先潛入進去,我在外圍點幾把火,弄些動靜,爭取把蕭元啟引出來。撤退時就按咱們進來時摸查好的那條路線走……隻希望陛下福澤深厚,一切順利。”
越是走到最後一步,越難找到更為取巧的辦法。蕭平旌想了想也無異議,點頭道:“就這麼辦吧。咱們不求完全甩掉追兵,隻要搶出一點點時間,有機會出宮藏匿陛下就好。”
兩人簡單商議完畢,荀飛盞重新轉向妹妹,臉上滿是歉意,“安兒,我沒有辦法今晚就帶你走,不過你放心,將來我和平旌一定會全力為你求情……等陛下恩赦之後,大哥就送你到嬸娘身邊去,將來的照顧供養,自然是包在我的身上。”
同在一間屋內,兩人方才說的話荀安如聽得很清楚。她沒有順著堂兄的語意應諾,反而上前數步,向蕭平旌蹲身為禮,“若是我方才聽得不錯,你們是想要……把蕭元啟從養居殿引出來?”
蕭平旌遲疑了一下,慢慢點頭。
“那大哥不用留在外圍,和二公子一起去救陛下吧。……我有辦法能吸引他的注意。”除了眼睫間的細碎淚花以外,荀安如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方才的情緒激蕩,顯得甚是鎮定,“到底夫妻一場,我對他多少有些了解,隻是時間緊急,不方便細講。大哥如果信得過我,就讓我稍盡心力,幫你這一點忙吧……”
她這般軟語相求,荀飛盞委實難以拒絕,猶豫了一下,轉頭對蕭平旌道:“安兒向來有一說一,她既說有辦法,就讓她試試?咱們先悄悄潛過去,若是看不到效果,再改回原來的計劃也不遲。”
蕭平旌看向殿角沙漏,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還有嚐試的餘地,便頷首允準。二人從來時的窗口翻出,輕靈無聲地又上了宮簷,眨眼之間便渺無蹤跡。
荀安如隨後放下窗扇,扶著桌案靜站了片刻,神情漸轉決然,動作也變得愈發果決。
當初她被接入正陽宮時,蕭元啟覺得以後的規製服飾全不一樣,吩咐不必多帶舊物,故而侍女們隻收拾了兩盒禦賜首飾帶了進來。荀安如打開妝盒翻找一陣,皆不合用,最後翻出了當年荀太後所賜的雙頭鳳釵,心頭一酸,牢牢握在了手中。
離開寢閣,過了中廳,推啟前殿的大門。廊下值夜的內監猛地驚醒,還未回過神來,荀安如就已奔上了連接雲台的廊橋。內監們慌忙呼叫,外殿侍女也紛紛驚起,亂嘈嘈十來個人追在後麵,有腳程快捷的漸漸趕到她身後,準備伸手拉扯。
荀安如反手將鳳釵纖細尖銳的末端頂在喉間,厲聲喝道:“讓開!”
內監侍女們唬得一跳,不敢強攔,眼睜睜看她奔上正殿後方最高的樓台,踩著石基翻了出去,半靠半坐在石欄外沿。
高處風速迅急,她的身形又清瘦如羽,雪白的寢衣在風中上下飛舞,呼呼作響,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被夜風所卷,吹落樓台。圍在後方的眾人嚇得麵如土色,又不敢靠近,昏亂之中,一位稍稍能穩住的娘子高聲叫道:“快!快去稟告王爺!快啊!”
四更鍾鼓鳴響,正是夜色最深睡意最濃的時辰。住在南廂的狄明突然驚醒,隻覺心頭沉沉,再也不能合眼,便起身帶了兩名親衛,來到東配殿查問小皇帝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