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美月當空。洗梧宮裏一片清寒。禦簾後層層疊疊堆溢出美麗的裙裾。我捧著剛調製好的薰香,放進香爐裏點燃。如煙妃子腆著肚子搖著紈扇,和氣地談論著雨後秋夜的圓月。
我站在寢殿一角,看了看天空那輪冰月。我身旁的一名女官以肘輕輕撞了下我。我回過神來,低下了頭,做出恭謹的樣子。
素白衣衫的命婦貴媛們各個模樣靜好。她們黑色的長發披在腦後,好像散開在衣衫上的墨汁一般。
正說著,忽然一陣馥鬱的衣香襲來。我聽到通報,臉微微一紅,略略抬起眼皮。靜涵公子已經走了進來。幾名女官幫他除了身上的外衫。他麵龐清瘦,此時帶著些許疲勞,看不出皇儲的尊嚴,反而有些柔弱的美貌。
他徑直走到如煙妃子麵前,問了安,我趨步上前,把他帶來的名貴藥材接下了。不敢抬頭看,手指交觸時,隻是覺得呼吸都有些局促。
如煙妃子是皇上第五十二妃,出身並不大好,僅僅是一位參將的女兒。我卻是喜歡她的。在宮廷女子身上,我總是能夠聞出花朵腐爛的氣味,不是很劇烈,隱隱的,一絲一絲在筆尖縈繞。然而她卻並不如是。
靜涵公子問安後話題就轉到了兵部尚書家那位女公子的親事上。我捧著藥正要退下,忽然聽到內裏一片呼喊之聲。如煙妃子捧著腹部,神色極為痛苦。我疾步上前,和其他幾名女官一起侍奉著如煙妃子回寢殿安歇,心裏一片慌亂。
究竟誰才是……
妃子安定下來後,隻留下了機敏的蔥雪侍奉著。我回到自己屋內,因為剛才手忙腳亂了一陣十分疲乏,隻卸了釵環,沒有梳洗便倒在了榻上。摸索著從枕下拿了絲綢袋子,取了筆記和一塊女捕玉佩。
借著枕旁燭火,我取了炭筆,景寧和洛川說的話都記了下來。壺鳶今天沒當值,說是生病了。我看著本子,越看越亂。
我姓花,是花木蘭第八代外孫女,隨母姓。父親給我取名花襲人,母親給我取名花白白。按照規矩,父親取的名字是不算數的,我還是叫白白。及荊禮上,我襲了母親的官職,做了一名女捕頭,又蔭了父親的官職,在宮中做了一名女官。
微涼的風順著微微敞開的門,吹進我簡陋的廂房。棉褥有些濕黏,我怕冷,把被子往上麵拉了拉,卻固執地推開格子窗,看著月光下那片花開欲燃的紫薇。
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把本子塞進懷裏。壺鳶一身酒氣走了進來,她在梳妝匣前看著自己的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她是在宮裏帶我的姐姐。我隨她同寢同食,聽從她的吩咐。
我從屋角取了痰盂給她放在腳邊,又為她斟了一杯熱茶。她麵色酡紅,隻飲了一杯。借著月光乜斜著眼睛,歪在梳妝匣上看著我。
“白白,姐姐老了麼?”絲絲酒臭撲麵而來。
我抬起頭,看著她薄有姿色的臉,她眼角的淚溝深深的,脖頸鬆弛,和宮裏大多粗蠢女子一般,對虱子和肮髒的裏衣不以為意。
我有些惶恐地意識到自己有些肆無忌憚,複又低下頭。壺鳶手指輕輕扣著胭脂盒,下嘴唇無意識的翹高了些。
我剛籲了口氣,胭脂盒就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正中眼角,我輕叫了一聲,低下頭捂住汩汩流血的眼睛。頭懵了一下,咬著唇片不說話。
“看不起我是麼?我最起碼也混到了三品副總管!你呢,你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她的聲音抬高了八度,似乎故意吼給宮院裏其它房的女官聽,“眼皮子淺,撿了高枝就想往上飛!手腳還不幹淨,留著你有什麼用?”
揉了撒了半張臉的胭脂,我幾乎想要哭出來。想起母親的臉,咬緊牙關隱忍下來,隻是端了盆熱水跪在一旁請姐姐梳洗。壺鳶氣舒了些,伸開雙臂讓我為她寬腰帶。
寬腰帶可不像它聽上去那麼簡單,宮女的服色按製是四臂長,一肩寬的腰帶。也就是說,我要把一條比我還要高大半頭的腰帶解下垂直盤進銅盤中不沾染地麵塵土之氣,手勢姿態都不能出半點紕漏。我屏著息輕手輕腳,壺鳶卻嫌我慢,一把推了開來,把腰帶拆了扔在床上。我坐在屋角,看著她在鏡台前吐了口水揉開用炭畫出的眉毛,那是一種可愛的柔灰色的眉毛,又揭掉了眉心的梅花樣的金箔扔在桌上。
“姐姐,我沒有挑高枝。”
壺鳶指尖略停,扭過頭:“呸!”
“姐姐今天是去函玉宮值班了麼?”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壺鳶的聲音充滿不屑:“小賤蹄子,打聽起來姐姐的事情了。”
“白白不敢,隻是……擔心姐姐。”
壺鳶扭過身子專注看了看我,又擺回身子:“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斂了裙帶站了起來,低眉回首歎道:“喜歡靜涵公子的女孩兒是極多的……姐姐。”
沒在看壺鳶,我走進院子裏用木桶打了井水洗了臉。拔了釵子散了頭發,倒也自在,水珠沿著黑色的發絲上一滴滴滾落下來,。
紅色的胭脂在剛剛用來濯麵的清水中好像鮮血般洇散開。本是玫瑰精工細作的膏子,卻有一點不應該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