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西弗考夫人的《日本十日》列入的日程活動安排十分精確(我不懂法語,查對了地名、人名。日本人的名字都很正確),長達九頁,加了十四條腳注。這篇文章的要點,我問了河盛好藏氏,都是讚揚日本的。比如,南禪寺野村別邸的夜宴,場麵優美、高雅,無可形容。夫人把京都說成是典雅的藤原之都,並一一對照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完成於一〇〇四年——夫人注)。美國的伊麗莎白·威寧夫人《源氏物語》讀了十三遍。不用說,她們讀的都是亞瑟·威利氏的英譯本。出席筆會大會的外國文學家中,讀過《源氏物語》的人不在少數。去年四月,倫敦國際筆會執行委員會,我和鬆岡洋子小姐出席了。會後,英國筆會舉行的招待晚宴上,我的鄰座是一位缺齒而性格偏激的老人,有人介紹說他就是亞瑟·威利氏。我立即通過一種奇怪的方式同他搭話。我說出片段的英語,威利氏說出對應的日語,此外加筆談。那種筆談中夾雜著日本字和簡單的英文。威利氏漢文、日文自然都懂得,我的英語寫比說稍好一點兒。在羅馬航空公司以及提包商店,用筆談很起作用。巴黎的旅館,我把要洗的衣服交給侍女,問她何時能洗好。對於法語,我一句也不會說,我請侍女寫下來,查找詞典,才知道是星期六的意思。我同威利氏的對話也囉裏囉唆,不成體統,但堅持講下去了。這個過程中,菜也上完了。有人一直看著我們這種奇怪的談話方式。威利氏的《源氏物語》,作為普通版,似乎加入教科文組織的日本文學翻譯計劃之中了。千年前的《源氏物語》,我們的明治、大正和昭和時代,還沒有一部小說能勝過它。
威寧夫人作為皇太子啟蒙教師來日時,我沒有見到過,在筆會大會上一見麵,就覺得她是一位靜和、謙恭和真誠的女士。表情中可見一抹落寞。由於皇太子的關係,日本筆會邀請她作為貴賓(guest of honor,各國兩名代表,開會期間食宿費均由日方支付)出席會議。包括皇太子在內,夫人在日本有許多好朋友,即使沒有筆會團體邀請,她也能獲得私人朋友的厚遇。聽說在東京開會期間,她按照大會日程出席會議,沒有缺席一次。她嚴格盡到了筆會大會邀她來日的義務。小泉信三氏招待夫人也是大會結束以後的事。會後,威寧夫人在日本繼續住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我乘橫須賀線,在電車上碰見了她。夫人從座席上走過來,對我說:“我想跟您聊聊,可以嗎?”沒有翻譯,我感到很困難。夫人應邀到北鐮倉齋藤利助氏家裏飲茶,正當回來的途中。她說,筆會大會非常成功,她很高興,並表示深深的謝意。夫人讀過我的《雪國》,她似乎看我不大愛說話,就和藹地走回自己的座席了。
我對羅西弗考公爵夫人,也礙於情麵,羞於談吐。那時,她在法國眾多文學家的陪伴下,應邀出席法國駐日大使館晚餐會,作為筆會大會主辦國的會長,我被安排坐在法國大使附近的座席上,大使兩邊是安德烈·祥瑟氏及其夫人,祥瑟氏下邊是羅西弗考夫人,再下邊就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芹澤光治良氏和小鬆清氏也來了,但他們坐在另一桌上。親切的祥瑟夫人看我很拘謹,不時送來溫和的微笑。其間,公爵夫人主動問我:“您會說英語嗎?”我回答:“不會。”夫人又接著說:“怪不得,上回我邀請您到我巴黎的家中做客,您沒有來。”那次,山田菊子女史到香榭麗舍酒店請我出席公爵夫人家的沙龍時,我已經去戛納電影節了。回到巴黎,看到山田女史留給我的信。然而,我又急速離開巴黎趕往哥本哈根,緊接著踏上了歸國之途。我把情況對夫人講了,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為了表白這番意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晚宴之後,夫人通過小鬆清氏翻譯,對我說:“下回再來巴黎吧。”大會期間,鑒於對夫人有失禮儀,讀了《日本十日》一文,感到非常高興。
魯吉奈庫氏的受傷使我膽戰心驚,但總不能一直沉淪於這樣的壞心情中。九月二日,棘手的匈牙利問題得以和平解決,執委會戲劇性地結束之後,大家正要走出產經國際大廈,魯吉奈庫氏頭部和身體撞在一塊大玻璃上了。不是進出口玻璃門,魯吉奈庫氏身後也沒有人推壓或撞擊。他似乎正在同本國的波蘭代表興奮地交談,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大玻璃。聽說他大量流血而倒地,我很擔心,真不知他受了怎樣的重傷。叫來救護車,搬送到聖路加病院。那家醫院通用英語,所以請懂英語的大田氏陪侍身旁。因為馬上有外務大臣的招待宴會,聽說我要前去探望病人,鬆岡洋子把我勸止了。日本筆會立即送去了鮮花。當天晚上,我托銀座的千疋屋送去果籃。千疋屋打來電話,說受傷者已回帝國飯店,我才鬆了一口氣。第二天一早,大會開始前,我順路到飯店看他。魯吉奈庫氏折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對我行禮。他頭上纏著繃帶,手臂和腿腳似乎也受傷了,但不需要住院治療。翌日,他表示要贈給我一把波蘭民間工藝品裁紙刀和雕花小盒子,還有小桌子。這些東西已經托人送到筆會辦公室去了。一件就足夠了,竟然送了三件,這表明他心情很高興,也是我接到外國客人所贈禮品中最難得的禮物。魯吉奈庫氏感謝我方對他親切的應急處置。他自然沒能出席會議,但東京日程告以結束的九月六日,日本筆會舉辦的晚宴上,魯吉奈庫氏額頭上貼一小塊紗布出現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產經大廈的大玻璃本來是應該賠償的,但大廈方麵反而懷著歉意,送給魯吉奈庫氏一份慰問金,並立即更換了一塊新玻璃。
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一月
犬年話犬。去年春天歐洲之旅,也和狗混得很熟。到達倫敦後,國際筆會秘書長戴維特·卡巴召集星期天午餐會。我應邀去他家,一走進屋子,一隻狗立即跑到我身旁與我親近。卡巴夫婦看了,非常驚奇。這隻狗名曰恰吉,屬於派克逆子種。九月,日本舉辦國際筆會期間,我本來想問問卡巴夫婦,他們來了,家裏的恰吉怎麼辦。後來竟然忘記了。寫信時,打算也給恰吉捎個好。
又是星期天早晨,我去哥本哈根,不出所料,遛狗的人很多。鬆岡洋子小姐在旅館休息,我獨自一人,憑借三兩句英語,聊起了狗的事。一位自豪的老婦,不給狗拴鏈子、叫它自由訓練走步。那狗也跑到我的跟前來了。其原因在於我的每件衣服,都浸滿了鐮倉家犬的氣味兒。離日前,有線電公司的人托我去看看倫敦愛犬展覽會,但我沒有去。不過我隨時隨地留心觀察所接觸的犬。然而,那個星期天公園裏隻看到一隻形體漂亮的小型貴賓犬,由一位心情極壞的老人牽在手裏。劣犬和雜種犬不少。我隻能看到英國產良犬照片以及日本進口的實物,但從倫敦的犬們那裏反而感受到一種快樂和溫馨。這種感覺不僅限於狗。
我在戛納飯店大廳遇到的狗,也使我難以忘懷。那是電影界上演日本影片《米》那天傍晚,大廳裏有一個花團錦簇的東西在移動。它鑽過人與人腿腳之間的空隙,突然直奔我走來,前腿搭在我的膝頭,那副高興的樣子,幾乎要抱住我。作為小型犬,它屬於身軀稍大的貴賓犬的一種。一位手握細細金屬鏈子、企圖將狗拉回去的女子,看到此種情景嚇了一跳,連連向我道歉。我對她說,我家裏有六隻狗。那女子問我認識不認識田付龍子女士。我說,名字知道,也讀過她的書。現在,她生病了,而且是重病。但我沒有告訴她是癌症。女子滿臉擔心,她說:“田付女士是我丈夫的朋友。請代我向田付女士問好。”她給了我一張名片。歸國後,我忙於籌備筆會大會,答應轉給田付女士的名片耽擱了。三拖延兩拖延,田付女士去世了。
對於狗,不一定非要使用英語、法語,我家裏養了一隻從美國乘飛機來的英國犬。人無法像狗一樣很快熟悉外國和外國人,我去歐洲,首先想到的是,送給自己最重要的禮物便是在這些國家住下來,過上一段日子。從戛納經尼斯到摩納哥,獨自一人兜風的時候,看到途中大大小小古舊的旅館,真想靜靜地待上一兩個月呢。在巴黎,鬆岡小姐同國際筆會大會安德烈·祥瑟會長相約在羅馬見麵。我們到羅馬飯店拜訪,祥瑟氏對我們說,斯坦因·貝庫到佛羅倫薩去了,聽說在佛羅倫薩能找到好工作,過上好日子。當時我也想在佛羅倫薩落戶,寫點兒文章什麼的。當然,正如梅原氏繪製佛羅倫薩風景畫一樣,我不會把意大利人寫進小說裏。
在歐洲經常會忘記身在外國。多虧有熟悉外國的鬆岡洋子小姐陪伴,不僅如此,或許因為生來就有的放浪癖,自身感到很不安。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日本來。例如,一邊在老維克劇場觀看《威尼斯商人》,一邊回憶起我們學生時代的英語教育,還有在日的英國人。一邊在威斯敏斯特廣場修道院傾聽唱詩班演唱聖歌,一邊心中浮現尾形乾山十二月色紙繪,遂即聯想起日本的美來。鵝毛大雪落紛紛,石寺夜寒欲斷魂。
我幻想著,新的一年再到某個國家走走。素無相識的外國旅行,可謂無比的解放與休憩。國際筆會大會結束後,我的形象在國內廣為人知,走到哪裏都不自在。不過,由於筆會大會得以結交了各國眾多的文學家,到了外國,總得跟那裏的人們打個招呼。去年,在東京迎接客人時,對於那些曾一度見過麵的作家們,其親密程度就是不一樣。今後,我不管到哪個國家去,之所以有機會介紹日本文學和翻譯的有關情況,都是因為召開國際筆會大會的緣故。正如我的《雪國》那種不成體統的小說,竟然也在瑞典出版,進而還被翻譯為俄語、捷克語和越南語等語種,對此甚感意外。美國的施特勞斯氏說,就連《雪國》也翻譯出版了,所以其他任何一部日本文學作品都可以出版。真有意思!今年被翻譯成外文的日本小說看來會逐漸增加。
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一月
相隔三年,在家裏迎來新年元旦。去年元旦,是在東大醫院度過的。前年的元旦,是在京都度過的。年年都從收音機裏靜聽京都古寺的鍾聲,因此每年都很想就近傾聽一回。前年歲暮二十九日去京都,三十日和除夕那天,一個人無目的地在京都溜達,因為年末,哪裏都看不到一個遊人的身影。平素,受到遊人攪擾的名勝古跡,看起來也顯得不同了。三十日,我去嵯峨野,在嵐山吃午飯。“吉兆”“杜鵑”年末關門,登上一家名為“千鳥”的店鋪,這裏的遊客也是出奇地少,光是準備午飯就耗費將近三個小時。我不慌不忙坐在被爐一旁,越過山腳林木空隙,一邊眺望河流和嵐山,一邊聽侍女悠閑地聊天。聽她說,夜間後麵山裏,被狐狸迷住的漢子,走進河水裏了,天明時才被發現。
嵐山,從前大冬天我也去過一次。櫻花爛漫的嵐山,紅葉遍布的嵐山,氣韻因人多而分散,靜寂的冬季前來一看,便可明白嵐山之美。河水也顯得清冷、透明。從嵐山轉到苔寺,隻看見庭院內有兩個年輕女子結伴而行。夕暮,寒氣砭膚。最近,染織作坊的龍村店主也去看過,據他說,往昔湖水底下就是京城,應該是寒冷的。寒冷的京都於如此的嚴冬裏走上一遭兒,雖然遊人稀少,但卻能沉浸在古代都城的馨香之中。去年十一月在這裏住過一周,十二月來過兩次,那次是應藤田圭雄君之邀來京都的。那是十二月,兩人前往幡枝的圓通寺,由寒冷的禦殿眺望叡山。當時還從醍醐前往日野的法戒寺,阿彌堂大門專為我一人開放。寒氣迫人,印象深刻。清水寺,十二月去看過,也和嵐山一樣,深知其美景無限。
十一月時,還去過奈良。在京都、奈良看到晚霞和落日,立即想起“來迎”二字,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藥師寺時,天色已晚,出門行於林木之間,圓月隨我而動。唐招提寺的夕暉中,隻有建築,而無人影。這裏的小池裏也宿著圓月,令我難忘。在京都,於二尊院後山,拜謁三條西實隆極其小型的陵墓,也使我懷想不已。日本戰敗的那些年月,我為往昔承久、應仁戰亂之世“新古今”文化和東山文化的興衰所吸引,看了一些參考書,閱讀了藤原定家的日記《明月記》和實隆的日記《實隆公記》等,打算將這些戰亂中文化的哀傷寫入小說。定家、實隆自然是小說中的人物。慵懶的我,戰後十五年間,都沒有進行過材料調查。我或許沒有時間完成這樣的寫作了。直到現在,當我路過定家和實隆墓時,悔恨之情依然存在。拜謁明惠上人的高山寺也是如此。
前年歲末,在京都沒有會見什麼人,難得一個人走進阿染小姐的酒吧,偶遇初瀨川鬆太郎氏,我對他說,我是來聽除夕鍾聲的。於是,他和阿染兩個人為我物色聽鍾的場所。我本想獨自一人靜聞鍾鳴,但初瀨川與阿染還是伴同我一起聽鍾了。他們還為我叫來了兩個舞妓。在鍾麟閣的房子裏,一如名字所示,知恩院的大鍾就在鄰近,作為聽鍾場所,有點兒過於靠近了。不過對我來說,實為一次難得的忘年會。鍾鳴之際,元旦來臨。祇園神社舉行蒼術祭。我離開酒吧,穿過四條大道的人流,回到都飯店,乘坐元旦鴿牌高速巴士返回鐮倉。舞妓、侍女以及鴿牌公司乘務員小姐,我都一律送了一點兒壓歲錢。這是元旦那天的樂事。
我去京都,一般都是乘坐鴿牌巴士,乘務員小姐也都熟悉了。去年十一月,隔了好久再乘,大多都是新麵孔,老司機對我說,很多人都結婚了。此外,京都市裏也大變樣了,令我驚奇。作為古代都城的京都,很快就被破壞殆盡,就像戰後不堪一顧的地方城鎮。這時候,我也走進京都人之間。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京都沒有被焚毀,如今的繁華地段,新舊混雜,斑駁陸離,在我眼裏就像戰前,不,更像大正地震前的淺草等地,不斷誘發我泛起如此奇妙的鄉愁。生於京都和大阪之間農村的我,是個對京都、大阪一概毫不知情的土包子,沿著東海道來到京都,方覺得這裏才是山川風物柔美的故鄉。奈良、京都,雖然都是日本的舊都,但奈良沒有古老的街衢,在那些依舊保有古都街衢的城鎮中,我最想去的是京都,目下更是如此。看了京都,如可能,還想再去外國看看。這就是我新的一年的願望。
參觀京都,本想寫點兒什麼,但也不想強逼自己。寫出來的不是小說也沒有關係。用小說的形態構思小說,本不是我的強項,也不想向這方麵努力。再說,我既不認為追逐西洋文學的新動向就是新,也不認為追逐時代的新動向就是新。我隻想到京都等古老城鎮隨便走一走。去年十二月十五日,伊賀的柘植舉辦橫光利一文學杯揭幕式,我當時出席揭幕式之前,作為心理準備,我重新閱讀了一些橫光君的作品以及諸家有關橫光君的記述。據草野心平氏回憶,橫光君死前三月餘,他在給草野氏的信中末尾寫道:“請原諒,請原諒。我想寫詩,我想寫詩。”當時我正在由京都開往柘植的火車上,橫光君的話深深打動了我。橫光君的忌日是歲暮的除夕。有一年,我在他的忌日那天去他家裏,同石塚友二君談論高浜虛子氏的俳句。那是貼在鐮倉車站上的一首送舊迎新的俳句,我們一致認為是傑作:
去歲到今年,時光一貫如棍棒。
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〇)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