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存在與發現(3 / 3)

這一堆玻璃杯,雖然像出征的隊伍一般整齊地排列著,但都是底朝上倒扣在那兒,有的疊放了兩層,大大小小,擠擠碰碰地聚集在一起。這些杯子並非整體都能映到朝陽,隻是那倒扣著的杯底的圓弧發出閃閃的白光,像寶石一般耀目生輝。杯子的數目不知有多少,恐怕足有兩三百隻,這些杯子也並非都在底邊圓弧的同一地方發出同樣的光芒。不過,相當多的杯子在底邊的圓弧上都有一個明亮的光點,像星星一般。這一排排杯子散射著一列列光亮,看上去著實動人。

正當那玻璃杯底邊的光亮令我賞心悅目的時候,杯體上映著的一片朝暉,也漸次進入了我的眼簾。它不像杯底那樣強烈,是一片隱約而柔和的光。在陽光燦爛的夏威夷,使用“隱約”這個日本式的詞兒,也許不盡相稱。然而,這杯體上的光線畢竟和底邊的那一點光亮不同,它順著和緩的坡度向玻璃表麵擴大開來。這兩種光雖然各不相幹,但都是那般清瑩、美麗。夏威夷豐盈而明媚的太陽,也許得濟於清爽而澄潔的大氣吧。當我看到屋角餐桌上備用的那堆玻璃杯上朝陽的光輝,大有一番感受之後,為了歇息一下眼睛,便朝陽台餐廳望去。客桌上的玻璃杯已經盛進了水或冰,那玻璃杯體連同裏邊的水或冰,都映射著早晨的太陽,顯得十分深沉,晃動著各種微妙的光亮。這種光亮依然是清瑩、美麗的,你若不注意就發現不了它。

玻璃杯映著朝陽反射出的美景,看來並不限於夏威夷的檀香山海濱才有吧。法國南部海岸,南意大利海岸,還有日本南部的海濱,抑或都像卡哈拉·希爾頓飯店的陽台餐廳一樣,那明媚豐盈的日光也會映射在玻璃杯上的。檀香山光輝的太陽、明朗的空氣、豔麗的海色、碧綠的樹林,通過玻璃杯這種不屑一顧的尋常用具,使我找到了鮮明的象征。即使不是這樣,能夠象征夏威夷之美的明顯的標記、為其他地方所無法類比的東西當然應有盡有。例如,顏色鮮潔的花朵,姿態婀娜的茂密的樹木,此外還有我未曾得以一飽眼福的、僅在一處海麵才能觀賞到的雨中直立的彩虹,還有那月暈般團團卷裹著月亮的圓形彩虹。這些都是罕見的景色。

但是,我在陽台餐廳裏卻發現了朝陽映射玻璃杯的美景,確確實實地看到了。這美景是我的初遇。以往,我不曾記得在哪裏看見過。然而,不正是這樣的邂逅反映著文學,反映著人生嗎?這樣說或許過於抽象過於誇張了吧?似乎有一點,但也不見得。我至今走過了七十年的人生曆程,才在這裏初次發現陽台玻璃杯上的這種閃光,並且有所感受。

飯店的人恐怕未曾想到玻璃的閃光會產生如此美的效果,才把杯子堆放在那裏的吧。他們也不可能知道我竟然會由此而感覺出美來吧。我自己過分惦念著這種美,心中已成了習慣,老是思忖:“今天早晨會怎麼樣呢?”再一看那堆玻璃杯,情況就不同了。說得詳細一點,剛才我講到了倒扣著的杯底圓弧的某一點上散射著星星般的光亮,但其後經反複觀察,因時間不同,角度不同,那星星般的光亮不止一處,而是好多處都有,也不光在杯底的邊緣,就連杯體的表麵也閃著星星般的光亮了。那麼,底邊上僅有的一點星星般的光亮,是我的錯覺或幻影嗎?不,既有閃射一點星光的時候,也有群星燦爛、較之一點星光更加美麗的時候。然而,對於我來說,那最初看到的一星光亮才算是最美的。在文學裏,在人生裏,抑或也有這樣的情形吧。

我本來應當首先從《源氏物語》講起的,然而卻說出了有關餐廳玻璃杯等許多話來。不過,我嘴上說的是玻璃杯,頭腦裏不斷想著的卻是《源氏物語》。也許別人不怎麼理解,不怎麼相信,但確實是這樣。我拉拉雜雜講了一大堆關於玻璃杯的話,類似這樣的事情,在我身上常常發生。它說明了我的文學與人生的愚拙。要是從《源氏物語》開始談起就好了,可以用簡短的語言描寫玻璃杯的閃光,或者用俳句和短歌加以吟唱。然而,我在此時此地發現朝陽映射玻璃杯的美景,並運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我的感受,也能夠使我心滿意適。當然,在別的地方,別的時間,也會有類似玻璃杯一般的美景,但是與此完全一致的美景,恐怕在別的地方、別的時間再也不會發生,至少我以前未曾見過。這也許可以稱為“一期一會”吧。

某處海麵直立的彩虹,月暈般卷裹著月亮的圓形彩虹,這些美麗的傳聞,都是我在夏威夷從一位從事俳句創作的日本人那裏聽到的。據說他在夏威夷也想編一本夏威夷歲時記,這罕見的兩種彩虹都是夏天的季題,可以寫出“海上聽風雨”“夜半望飛虹”這樣的句子,也許還有更貼切的詞兒。在夏威夷據說也有“冬綠”這樣的季題,聽到這個詞兒,我便想起了自己練習寫作的俳句:

遍地皆綠,時時皆綠,去歲到今年。

作為描寫夏威夷“冬綠”的俳句也許可以說得過去,因為這本來是今年元旦在意大利索倫托半島寫的一首。那時我離開落葉飄零、一派冬枯景象的日本,飛過北極上空,在瑞典住了十天。這裏,太陽隻低低地貼著地平線爬行了一會兒便沉沒了,白晝甚為短暫。此後,又經過同樣寒冷的英國、法國,來到意大利南部的索倫托半島。仲冬時節,我眼裏的森林、草木幾乎一片青翠,遊目騁懷,留下了鮮明的印象。街道樹木上的橘子,染上濃濃的朱紅色。但是這年冬天,意大利的天氣據說很不正常。

元日朝雨至,四處茫茫然,維蘇威火山,白雪不複見。

海上驟雨降,山巔白雪落,半島大道上,朗朗陽光多。

元旦乘車遊,夕暮方得返,遠望拿波裏,燈光時可見。

第二首是乘車翻越山頭時寫的短歌,一進山,便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索倫托半島發生了異變。

我很慚愧,自己不會寫俳句、短歌或詩,但是在這遙遠的國度,趁著旅行時的愉快心情,姑且學習寫著玩玩。將這些遊戲文字記在筆記本上,日後翻閱,也可以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

吟詠冬綠俳句中的“去歲到今年”,是送走去歲,迎來新年,即憶舊思新的意思。這是新年的季題,我采用這句話,是因為頭腦裏想起了高濱虛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的俳句:

去歲到今年,時光一貫如棍棒。

這位大俳句家,住在鐮倉我的宅邸附近。戰後,我撰文讚揚虛子的短篇小說《虹》,老先生親自來到舍下表示感謝,使我很過意不去。他自然穿的是禮服大褂,趿著高齒木屐。更引人注目的是脖子後麵斜插著寫有短歌的稿本,這稿本是專為送我的,上麵寫著他自己作的俳句。我這才知道,原來俳人都有著這樣的習慣。

鐮倉車站,每逢歲末到新年,總是把城中的文人自創的短歌、俳句懸掛在車站的院子裏。有一年歲暮,我在車站看到了虛子的“去歲到今年”這首俳句,不由一震。我對“時光一貫如棍棒”這句十分驚奇,甚為感佩。這是大家之言,我仿佛遭到了禪宗的當頭棒喝。據虛子年譜所載,這首俳句寫於一九五○年。

作為《杜鵑》雜誌主持人的虛子,看起來寫了無數自由自在、無所造作的平淡的俳句,就像尋常閑話一般。但其中也有視野博大無比,令人震驚,意境幽邃的佳句。

雖言白牡丹,微微透紅意。秋菊慘淡枯,何物停上邊?秋季多晴日,迷離散異香。一年複一年,默然去不返。

“一年複一年”與“去歲到今年”兩句有共通的地方。有一年一年新年,我在隨筆中引用了闌更的句子:

元日,但願此心長存於世。

有一位朋友囑我將這首俳句寫在新年掛聯上。細審此詩,或高或低,或俗或純,總有些尋常說教的口吻。因有此種顧慮,隻寫了這一句便犯起躊躇,隨即增寫了他人的幾首。

美哉兮美哉,歲慕夜空高。——一茶

去歲到今年,時光一貫如棍棒。——虛子

元日,但願此心長存於世。——闌更

新天舞千鶴,渺渺如夢幻。——康成

我的這首俳句當然是跟朋友逗趣的,聊作笑談。

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七)的這首俳句,是我在鐮倉一位古字畫商那裏發現的,記得上麵還寫有“一茶自筆”的字樣。我沒有考證這首俳句是在何時何地寫成的。

何處尋故裏,大雪五尺深。

一茶的故鄉位於信濃的柏原和多雪的越後縣境上的野尻湖畔,這首俳句或許是他的回鄉之作。因為那裏正是戶隱、飯綱、妙高諸山的山麓,冬季夜空高寒爽潔,繁星如雨,熒熒生輝,況且又值歲末除夕的夜半。因此,他便在“美哉兮美哉”這種平常的詞語裏發現了美,並加以創造。

虛子的“時光一貫如棍棒”一句,是大膽無敵的語言,為凡人所不及。其中不正蘊蓄著深邃、博大、堅實的內容嗎?“一年複一年”“默然”這些詞語,寫入俳句是很難處理的。然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卻有著這樣一段話:

萬物徒然逝不返……懸帆之舟,人之年華。春、夏、秋、冬。

虛子的“默然去不返”使我想起《枕草子》的“徒然逝不返”。清少納言和高濱虛子把“徒然”“默然”用活了。相隔九百五十餘年的兩位文人,在語感語意上也許多少有些不同,但我以為這不同畢竟很小。虛子當然是讀過《枕草子》的,然而虛子在吟哦這首俳句時,他腦子裏是否有“萬物徒然逝不返”這句話,或者據此搞過所謂“掉書袋”的事,我不得而知。即便是仿作,也無損這句俳句的意義。這裏應當說明,“默然”這個詞兒,虛子比清少納言用得似乎更為恰切。《枕草子》若照我的話來說,它當然也具有《源氏物語》的韻味,兩部作品並駕齊驅,這是曆史的必然。《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和清少納言,兩人都是光耀古今的天才,命運使她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培育了這兩個天才,並使之發揚光大。她們能夠生活在這個美好的時代,也是命運。假如她倆早生五十年或遲生五十年,也許寫不出來《源氏物語》和《枕草子》,兩人的文才也不會那樣高,所取得的成就也不會那樣大。這是肯定的,又是可怕的。不管是《源氏物語》或《枕草子》。我首先痛切感到的就是這一點。

日本的物語文學,到了《源氏物語》出現高峰,因而達到了極限;軍記文學到了《平家物語》(一二〇一—一二二一年左右成書)出現高峰,因而達到了極限。浮世草子到了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出現高峰,因而達到了極限;俳諧到了鬆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出現了高峰,因而達到了極限。還有,水墨畫到了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出現高峰,因而達到了極限。宗達、光琳派繪畫到了俵屋宗達(桃山時代,十六世紀後半—十七世紀初葉)和尾形光琳(元祿時代,十七世紀後半),或者說到了宗達時期已經出現高峰,因而也到了極限。他們的追隨者、仿效者盡管不屬亞流,但這些繼承者和後輩出生不出生、存在不存在都是無可無不可的事,不是嗎?也許我這種看法過於嚴格、過於苛酷了,不過我作為一名文學家,卻被這樣的想法折磨著,自己生在當今這個時代,寄諸時世之命運,不妨考慮一下自己的命運。

我主要是寫小說的,在今天,小說果真是最適合這個時代的藝術和文學嗎?倘若如此,不免有這樣的疑問:小說的時代不正在離去嗎?或者說文學的時代不正在離去嗎?縱觀今日西洋小說,也會產生這樣的疑問。而且,日本移入西洋文學約有百年,這時期的文學就其日本風格來講,尚未達到王朝時期的紫式部或元祿時期的芭蕉那樣高的水平,就開始衰退削弱下去了。或者說,日本文學將來還會有上升期,今後還會產生新的紫式部和新的芭蕉,倘若如此,這倒是值得慶幸的。我總認為,明治以後,隨著國家的開化和勃興,雖然出現了一些大文學家,但許多人在西洋文學的學習和移植上花費了青春和力量,為啟蒙事業消耗了半生,而在以東方和日本為基礎、進行自我創造方麵,卻未能達到成熟的境地。他們是時代的犧牲者。他們似乎和芭蕉不同——“不知不易則難於立根基,不知流行則不可樹新風”。

芭蕉遭際時代的恩惠,是那個時代發揚和培育了他的才能。他為眾多的賢良弟子所敬慕,被世人所承認和尊崇。盡管如此,他在《奧州小道》這部旅行記中一角寫著“死於道路,此乃天命”的話。

道上無行人,秋日已黃昏,當此秋深時,鄰人作何事?

芭蕉在最後的旅行中寫下了這樣的俳句:

旅途抱病日,枯野夢中遊。

他就是這樣在行旅之中寫下這首辭世歌的。

我住在夏威夷飯店的時候,主要閱讀了《源氏物語》,順便閱讀了《枕草子》。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弄明白《源氏物語》和《枕草子》、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的差異。連我自己都很驚奇,我懷疑這是因為自己上了年歲的緣故。但是在深邃、豐富、廣闊、博大、嚴謹等方麵,清少納言遠遠不及紫式部,我的這種新感受至今不動搖。關於這些,過去也十分明了,從前也有人說過,但是對於我卻是新發現,或者說變得更加確定無疑了。那麼,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的差異,用一句話如何說呢?紫式部有一顆流貫到芭蕉的日本的心;清少納言所具有的隻是別一種日本的心。一言帶過,旁人也許會對我這話產生疑問和誤解,或提出反駁,那也隻好悉聽尊便了。

根據我的經驗,對待自己的作品也罷,對待今人古人的作品也罷,其鑒賞、評價常隨時世而轉變。有大轉變,也有小轉變。始終一貫堅持相同論點的文藝批評家,要麼是偉人,要麼是傻瓜。也許過了些時候,我又把清少納言同紫式部相提並論,這種可能不是絕對沒有。我在少年時代不明事理,隻是順手拿起《源氏物語》和《枕草子》讀著。當我放下《源氏物語》轉向《枕草子》的時候,頓時覺得賞心悅目起來。《枕草子》優美,鮮明,光彩煥發,明快有力而富有情致。作家的美感和感覺通過新鮮而銳敏的敘述流貫全篇,聯想的翅膀載我飛向九天之外。也許因為這個,有的評論家認為我的文風與其說是從《源氏物語》毋寧說是從《枕草子》中受到了影響。後世的連歌和俳諧,在語言表現上,和《枕草子》也許有比《源氏物語》更多共通的地方。不過,後世文學所仰慕學習的當然不是《枕草子》,而是《源氏物語》。

諸多物語中的這一部物語,殊為優秀難得,真乃古今無與類比。先前的舊式物語,論物行文不見作者深心。大凡動人之情節,總是寫得既不細又不深,後來的物語……著意效法此物語之樣式而甚劣於此物語。唯有此物語殊有深意,通篇皆用心寫成,且不說所有文辭精

粹可喜,就連那春夏秋冬四時天候之景象,草木之狀態,也都顯得文采斐然。男男女女,人們的心理情緒都寫得迥然不同,各得其所。……如睹現世之人,皆可推而想之。縱有朦朧之筆,而無不及義也。

本居宣長(一七三〇—一八〇一)在《源氏物語中的玉小梳》一文裏這樣寫道。他是《源氏物語》的美的最偉大的發現者。

抒寫人情之妙筆,為國內國外,古今後世所不可比擬也。

宣長所說的“古今後世”,不僅指過去,還預言到未來。這“後世”的說法看來是由於宣長過分激動,但不幸的是,正為宣長所言中了。從那時直到今天,日本未曾出現過一部比得上《源氏物語》的小說。我說“不幸”並非為了玩弄辭藻,也不隻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看法。紫式部作為民族的一分子,在九百五十年或一千年之前寫了《源氏物語》,我期望著可以同紫式部相媲美的文學家早些出現。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一八六一—一九四一),在訪問日本的講演中指出:“一切民族都具有在世界上表現本民族自身的義務。假如沒有任何表現,那可以說是民族的罪惡,比死還要壞,人類曆史是不會原諒的。一個民族,必須展示存在於自身的最高尚的東西。一個民族應該是寬容大度的,它的豐富而高潔的靈魂要承擔這樣的責任:跨越眼前的利害,向另一個世界輸送本國文化精神的宴饗。”他還說:“日本產生了形式完美的文化,它具有從美中發現真理、從真理中發現美的敏銳的洞察力。”遠古的《源氏物語》至今依然比我們更為有效地履行著泰戈爾所說的“民族的義務”,將來或許繼續履行著這樣的義務。這是可喜的,但又是可悲的。

泰戈爾說,日本“具有從美中發現真理、從真理中發現美的敏銳的洞察力。我認為,使日本重新覺悟到這一點,正是像我這樣的外國來訪者的責任。日本樹立著一種純正、明確和完善的東西,一個外國人比你們本身更容易理解到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這對全人類來說,無疑是很寶貴的。在眾多的民族裏,唯有日本產生了這樣的東西,這並非決定於日本民族具有的單純的適應性,而是從它內部的靈魂深處產生出來的”。(高良富子譯)

泰戈爾的這段話,是他在首次訪問日本時的講演中說的。那是大正五年(一九一六),在應慶義塾大學,講演的題目是“日本之精神”。那年,我還是舊製學校的一名中學生,至今仍然記得我在報上看到的他的那幅特大照片上的樣子。這位詩人有著蓬鬆的長發、長胡須,穿著寬大的印度服,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是一位聖哲的風貌。白發柔軟地紛披在前額上,鬢角的毛發像下巴的胡須一樣長,一直長遍兩腮,同下巴的胡須連成一片。那副臉龐就像東方古代的仙人,給少年時代的我留下鮮明的印象。泰戈爾的詩文有一部分是用淺易的英文寫成的,中學生也看得懂。因此,我也多少讀了一些。

泰戈爾一行由神戶港登陸,乘火車到東京去。據說後來他告訴朋友:“當抵達靜岡車站時,一個僧侶團體焚香合十迎接我。這時我才想起是到了日本,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裏指的是靜岡市佛教團體“四誓會”的二十名教徒的出迎隊伍(據高良富子的譯注)。泰戈爾其後又來過兩次,他一共是三訪日本。關東大地震的翌年(一九二四),他到日本來,曾經講過:“靈魂永恒的自由來自於愛。偉大藏於渺小之中。從形態的羈絆中可以找到無限。”這正是泰戈爾思想的根本。

提起靜岡,我正在夏威夷旅館品味著靜岡縣的“新茶”——八十八夜采摘的新茶。在日本,立春後第八十八天,今年(一九六九)正值五月二日。這“八十八夜”采摘的新茶,傳說是延年益壽、消災滅病的妙藥,自古被看作貴重的吉祥茶。

春來八十八,

漫山遍野綠葉發,君不見正采茶。

草笠兒,頭上罩;

紅襻兒,腰間紮。

這樣的采茶謠隨處都能聽到。這是十分親切的歌,使人有季節變化之感。茶園的村寨裏,到了“八十八夜”這時候,村裏的姑娘們一大早同時出動,采摘新茶,她們襻著紅底藍條兒的腰帶子,戴著草笠兒。

靜岡縣家鄉的一位朋友,囑托靜岡的茶店,通過航空給我寄來了新茶。五月二日新采的,五月九日就郵到了檀香山的旅館。我小心地沏了一些,立即品嚐起這日本五月初的香茶來。這不是茶道所用的“抹茶”或“茶末”,而是煎茶的葉茶。從茶湯而論,有“薄茶”“濃茶”之分,這在今天,仍按各人愛好和時尚不同而加以選擇。從禮節上講,賓客應向主人詢問茶的名稱。製茶店分別給茶葉標上各種雅號。這同咖啡和紅茶大致一樣,點出的茶的香氣和味道反映著點茶人的品格和心地。江戶、明治時代為文人所津津樂道的煎茶道,今日雖然日見衰微,煎茶的做法姑且不論,但在品味和衝泡煎茶等方麵,依舊講求風骨、雅馴和情感。

我是以喜悅的心情泡製新茶的,因此我沉浸在一種圓潤而甜軟的香味裏。檀香山水也好。我在夏威夷品嚐著新茶,心中想起了靜岡縣鄉間的茶園。那些茶園布滿了山岡,連綿無際。我曾經乘東海道火車經過那一帶,我心中浮現的是從車窗裏望到的茶園。那也是早晨和黃昏的茶園,朝暾或夕陽傾斜的光線,照射著茶園裏一排排茶樹,濃蔭沉沉地印在地上。茶樹低矮而齊整,葉片繁密,肥厚。除了嫩芽之外,葉的顏色裹著一層深綠,碧森森的。行與行之間印著一道黑沉沉的陰影。早晨,那綠色似乎剛剛靜靜地睜開眼來;傍晚,那綠色仿佛將要靜靜地睡去。一天黃昏,我向車窗外麵一瞧,山岡上的茶園像碧青的羊群沉沉欲睡了。那時新幹線尚未建成,乘東海道火車從東京到京都要疾駛三個小時。

東海道新幹線也許是世界上最快的火車。乘坐這種快速火車,車窗外的景致完全失掉了情趣。要是乘坐原來的東海道線,憑借原來的速度向車窗外眺望,像靜岡縣茶園那種誘人眼目的景物還是有一些的。其中,印象最鮮明、最使我感動的是,當從東京始發的列車進入滋賀縣時的近江路的風光。

我與近江人,共惜春歸去。

就是芭蕉這首俳句裏的近江。我每當一踏上春天的近江路,必然想起這首俳句。我驚歎芭蕉對美的發現,仿佛我自身的情感也包含在這首俳句裏了。

盡管這樣說,我對這首俳句卻有著我自身的感受。人們常常會把自己所喜愛的詩歌甚至小說變為自己的東西,置於自己的情感之中,隨心所欲加以鑒賞。這倒是最普通的鑒賞方法,全然不顧作者的意圖、作品的本質,還有學者和評論家的研究和評論,遊離開去,一無所知。對於古典文學也是如此。作者一擱筆,作品便帶著自身的生命走到讀者中間去了,它們如何被利用、如何被砍殺,一任它們所遇到的讀者,作者是無法追尋的。“一旦離開幾案即成故紙。”這是芭蕉的話。然而芭蕉說這句話時的意思,和我引用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大不相同了。

《近江春歸》這首俳句,我竟然忘記是收在《猿蓑》(元祿四年,一六九一年刊行的俳句集)裏的了。在這首俳句裏,我隻感受到“春之近江”或“近江之春”成為這種心情的依據。我心目中的“春之近江”或“近江之春”裏,分布著明亮的金黃的油菜地,綿延著綺麗的淡紅淡紫的紫雲英田,還有春霞靉靆的琵琶湖。近江有著許多油菜地和紫雲英田,然而,更使我感歎的是,進入近江時列車外麵的風光和我的故鄉一模一樣。柔和的山巒,繁密的樹木,風光纖細而優雅。來到京都的門戶,京都已出現在眼前,這裏是近畿地方,已經進入畿內了。這裏是平安王朝和藤原時代(七九四—一一九二)的文學、藝術、《古今集》、《源氏物語》、《枕草子》的故鄉。我的故鄉是《伊勢物語》(十世紀成書)裏描寫的芥川流域,是風物貧乏的農村,因此,我把坐車花半小時到一小時就可到達的京都當作我的故鄉了。

我在檀香山卡哈拉·希爾頓飯店,第一次認真研讀了山本健吉(一九〇七年生)在《芭蕉》一書中對“我與近江人,共惜春歸去”這首俳句的評釋。據說芭蕉寫這首俳句不是在沿東海道上行的時候,而是從伊賀來到近江大津的時候。《猿蓑》裏標著“惜春望湖水”的題詞,也載有“誌賀唐崎泛扁舟,人人相談春之暮”題詞的真跡。再者,“近江人”的“人”似乎也有著某種人事上的關係。可是當我從山本健吉的評釋裏抽出這段頗合我意的話之後,又發現他還寫道:

“關於這首俳句,《去來抄》(向井去來,一六五一—一七〇四)上有下麵的傳說。‘先師曰,尚白(江左尚白,一六五〇—一七二二)難之:近江應為丹波,晚春亦當歲暮。汝以為如何?去來曰:尚白所難非當。湖水朦朧而生惜春之情。今日奉侍尤佳。先師曰:然也,此國古人之愛春絕不亞於京都。去來曰:此一語貫我心中。若歲暮於近江,安能有此感乎?若晚春在丹波,亦難有此種情感。風光感人,誠哉斯言。先師曰:汝去來堪同我共論風雅。殊更悅之。’《梟日記》(各務支考,一六六五—一七三一)元祿十一年七月十二日,‘牡丹亭夜話’條中有同樣的記載,最後記著去來的話:‘風流自在其中。’支考也說:‘當知其中之事。’”

風流在於發現存在的美,在於感受發現的美,在於創造感受的美。“風流自在其中”中的“其中”,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場景,是上天的惠予,若能知“其中”,則可以說是美之神的饋贈。“我與近江人,共惜春歸去。”隻不過是一首平明的俳句,但因為場景是“近江”,時候是“晚春”,這裏就有著芭蕉對美的發現與感受。其他場景,比如“丹波”,其他時節,比如“歲暮”,就不會像這首俳句富於生命力。如改成“我與近江人,共惜歲已暮”,便沒有“我與近江人,共惜春歸去”的意趣。長年以來,我拋開芭蕉寫作此句的本意,僅憑自己的感受解釋這首俳句,但總覺得“春逝”和“近江”在芭蕉的心中是相通的。諸位可以認為我這是強辯或者詭辯。

說到“場景”,就像前麵提到的靜岡的茶園一樣,我心中立即想到《源氏物語》的《宇治十帖》。宇治和靜岡是日本茶的兩大著名產地。提起靜岡的茶園就想起宇治,這是自然而又無任何疑義的聯想。然而,我在檀香山飯店閱讀《源氏物語》,“宇治”一詞就不單單是個地名了。這是《宇治十帖》的宇治,也就是《源氏物語》五十四帖最後的十帖。《源氏物語》第三部的“場景”就隻能是宇治。這種聯想也是我的望鄉之思,多少有些微妙。而且,紫式部將宇治作為這一場景加以描寫,使後世的讀書人一想起這種場景就隻能是宇治,這是作家紫式部的筆力所在。

投身淚河流水湍,誰設柵欄將我攔。決心赴死殉故人,拋別此世不稀罕。

這是“習字”一章裏浮舟的歌。“那時,橫川住著一位道行高深的僧都。”這位橫川的高僧,率領弟子僧眾到初瀨這地方還願回來,路過宇治,從宇治川裏救起了浮舟。被救之後,她稍稍恢複了神誌,習字時寫了這首歌。

晚上,到初瀨還願的一個僧人和另一個僧人,對下藤法師說:

“我等手擎燈盞走到沒有一個人影的後院,但見一片樹林,‘四周一片陰慘慘的’,這時忽然發現一團白色的東西。”

“那是什麼?”

於是站定,將燈火燃亮,一看,好像是什麼東西打坐於地。

“莫非是狐狸精,真可惡!叫她現出原形來!”

……再走近一些,隻見那物長著光豔美麗的長發,依偎在大樹根下嚶嚶啜泣。

真是稀奇又古怪,莫非就是狐狸精?於是,他們喊來橫川的高僧,也把寺院值宿的人叫來了。

“你是鬼是神?是狐狸精還是樹妖?天下第一位得道高僧就在這裏,你能隱藏住嗎?快快報上姓名來!”

說罷,伸手扯了扯那人的衣服。那人掩住臉麵痛哭起來。

是“樹妖”還是“古代傳說中的那個無目無鼻的鬼”?

僧人想把她的衣服剝下,她便俯地痛哭。

“雨下個不停,倘若就這麼放著,她必死無疑。”眾僧把她抬到牆根下。

這時,僧都說道:

“確實是個人的樣子,眼看著她要絕命而放著不管,也不近情理。池中的遊魚,山上的鳴鹿,眼看被人捕捉而見死不救,該是多麼悲慘的事。人命雖然不很長久,然而殘生隻有一兩天也應該加以珍惜。不管是被鬼神所祟,或被人所脅迫和誘騙,總是瀕臨死於非命的境地,應該受到菩薩的救助。且給她喂些湯水,救她一命,即便最後必死也就罷了。”

就這樣,僧人讓得救的浮舟躺臥在“無人喧嚷的靜謐之處”。僧都的妹妹看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身穿一件白綾襖子,外邊係著紅裙,芳香四溢,氣韻高雅。於是聯想到這位浮舟定是自己死去的女兒轉世,倍加愛護體貼”。她說“看到一位夢中的美人兒”,“親手給浮舟梳頭”,她以為這就是“從天而降的仙女”,比“伐竹老翁發現那位竹子姑娘還要神奇”。

要是這樣敘述“習字”這一章,恐怕得到天亮。要講解《宇治十帖》也得花上兩三年時間,我在這裏隻好割愛。由紫式部的美文筆調而聯想到“竹子姑娘”,因為她引起了我的注意。《源氏物語》的“賽畫”一章說:“物語的鼻祖是伐竹老翁。”後邊一提到《竹取物語》就引用這句話。紫式部在“賽畫”一章還寫道:“這表現竹子姑娘故事的畫時時被當作賞玩之物”,“竹子姑娘不為濁世所染,懷抱清高之誌”,“竹子姑娘升天而去,是凡人所無法企及的事,誰也不知其中奧妙”。而且“習字”一章中說:“比伐竹老翁發現竹子姑娘還要神奇。”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伐竹老翁,上山伐竹,做成各種竹器。他名叫讚岐造麻呂。他發現竹林中有一根放光的竹子,十分好奇,走近一看,那竹節中亮光閃閃。定睛一瞧,原來是個三寸高的小美人兒。老翁說道:“你藏身於我朝夕相守的竹林裏,就請做我的女兒吧。”於是他把小人兒捧在手心裏帶回家中,交給老妻撫養。這小人兒生得美麗動人,因為實在幼小,便被放入竹籃裏小心伺候。

我在初中時代第一次讀到《竹取物語》(成書於十世紀初)的開頭一段文字,感到實在優美。我看見過京都嵯峨野的竹林,看見過較之京都更近些的我家鄉附近山崎和向日町一帶的生產幼筍的竹林。我想象著竹林閃光的竹節裏一定住著竹子姑娘。我這個初中生當時根本不知道《竹取物語》是根據古代的傳說故事編成的,我十分信服《竹取物語》的作者對美的發現、感受與創造。自己也試圖這樣做。這部日本遠祖小說的構想,其美妙無以言說,令我心馳神往。少年的我,感到《竹取物語》是一部對聖潔處女頂禮膜拜、讚美永恒女性的書。它令我如醉如癡,也許是這份童心未泯吧,我至今對《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寫的“竹子姑娘不為濁世所染,懷抱清高之誌”以及“竹子姑娘升天而去,是凡人所無法企及的事”這些話,不僅僅當作一種修辭而引入自己的文章。我在檀香山重讀了今天日本文學研究家的一些評論,他們認為,《竹取物語》恰恰表現了成書時代的人們對於無限、永恒、純潔的思慕和憧憬。將“三寸”的小美人兒竹子姑娘“放入竹籃裏小心伺候”——裝進用竹子編成的籃子裏養育,在少年的我看來,實在美極了。我想起《萬葉集》(成書於八世紀)開卷第一首雄略天皇的《禦製歌》:

籃兒呀,你挎著籃兒。

鏟兒呀,你拿著鏟兒。

山丘上剜菜的女孩兒呀,快告訴我你家在哪裏?

叫什麼名字?

這美麗的大和之國,

都是我的領土。

皆聽命於我的統治。

我的姓名和家世,

都已經告訴於你。

我想起山丘上剜菜的少女手中的小籃子。我又由飛升月宮的聖潔處女竹子姑娘想到了真間的手兒奈姑娘。眾多的男兒追逐她,她誰也不應允,終於投井而死。緬懷葛飾真間的手兒奈,自然使我聯想起《萬葉集》中的和歌來:

…………

葛飾真間手兒奈,傳聞墓塚在這廂,古樹葉茂鬆根遠,鶯聲芳名永不忘。

反歌二首

來者聽我言,葛飾有真間,少女手兒奈,香消在其間。

葛飾真間灣,玉藻水中擺,

我欲割玉藻,忽憶手兒奈。——山部赤人(八世紀)

雞鳴吾妻國,自古傳百代。葛飾真間女,芳名手兒奈。麻衣著青衿,麻裙放光彩。香發不用梳,素足香羅帶。錦綾裹窈窕,嬌娜我心愛。容顏賽滿月,巧笑似花開。翩翩少年郎,願結百年好。如蛾近燈火,如舟泊港奧。人生歎幾何,一朝付縹緲。妹臥青塚裏,日夜聞波濤。

此樁遠古事,至今傳未消。

反歌

葛飾真間井,見之發幽思,

美女手兒奈,前來汲水時。——高橋蟲麻呂(八世紀)

真間的手兒奈似乎是萬葉人心目中一位理想的女性。還有一位菟原處女,她一人被兩個男人激烈爭奪,長歎道:“他倆赴湯蹈火,勢不兩立,妹子告訴母親:‘我一卑賤女子,看見這兩個男人爭鬥不息,怕今生今世難以相逢,就相約於黃泉吧。’”說罷就自盡了。菟原處女的傳說,也被蟲麻呂寫進了長歌:

悲歎妹已去,壯士夢血沼,相隨齊觀看,情斷魂已消。菟原兩壯士,仰天長號啕,伏地咬牙齒,自悔拔佩刀。

眾人跑出來,隻見兩個壯士也死了。

鄉親們一起商量,為少女建造一座陵墓,以便永世

不忘,代代傳揚,並將兩個壯士陪葬於左右兩旁。這故事雖然久遠,但聽起來仿佛就在眼前,令人淚下。

我在少年時代,從日本古典文學中,首先閱讀了散文部分的《源氏物語》和《枕草子》等書籍,後來才讀了成書較早的《古事記》(七一二)以及成書較晚的《平家物語》(十三世紀初),還有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近鬆(一六五三—一七二四)等。和歌方麵讀了平安時代的《古今集》,首先讀的是奈良時代的《萬葉集》,與其說是有選擇地閱讀,不如說是受當時時代潮流的影響。在語言上,《古今集》確實比《萬葉集》更好懂,但對於年輕人來說,《萬葉集》反而比《古今集》和《新古今集》更易理解,也易於受到感動。

現在想想,這是非常粗淺的看法。散文方麵,我讀了女性的“嫵媚嬌柔”,也讀了男性的“勇武剛毅”,這是頗有意思的。就是說,我接觸了最高水平的東西,這是件好事。從《萬葉集》到《古今集》,在這一變化過程中,出現過種種情況。這雖說是粗淺的看法,但從《萬葉集》到《古今集》,使我聯想到由“繩文”到“彌生”的轉變。那是土器、土偶的時代。“繩文”的土器、土偶表現了勇武剛毅,“彌生”的土器、土偶表現了嫵媚嬌柔。當然,也可以說,“繩文”一直貫穿著五千年之久的曆史。

我在這裏突然提到繩文,是因為我覺得戰後最新發現和感受到的日本美是繩文的美。土器土偶幾乎都是從地下發掘的東西,這是存在地下的美的發現。當然繩文的美在戰前已為人們所熟知,然而到了戰後的今天,這種美才得到肯定和推廣。人們重新認識了日本古代民族神奇怪誕和富於堅強生命力的美。

從《源氏物語》的“習字”一章就滑入了聯想的斜道,沒有回到《源氏物語》上來。橫川的僧都在救助浮舟時說過這樣的話:

池中的遊魚,山上的鳴鹿,眼看被人捕捉而見死不救,該是多麼悲慘的事。人命雖然不很長久,然而殘生隻有一兩天也應該加以珍惜。不管是被鬼神所祟,或被人所脅迫和誘騙,總是瀕臨死於非命的境地,應該受到菩薩的救助。……救她一命,即便最後必死也就罷了。

梅原猛(一九二五年生)對這段話加以解釋:“浮舟確是為鬼神所祟,遭人遺棄和欺騙的走投無路的人,除了一死,別無其他生路的人。對於這樣的人,佛祖才救助她。這正是大乘佛教的核心。人為鬼神所祟,煩惱無盡,失去了求生之路,隻有絕路一條。隻有這種走投無路的人,才是佛祖要救助的人。這是大乘佛教的核心,同時也是紫式部的信條。”而且,梅原猛還說,假如橫川僧都的原型就是那位橫川的惠心僧都,即《往生要集》的作者源信(九四二—一〇一七),那麼,紫式部在“《宇冶十帖》裏就是對當時最大的知識分子源信發出的挑戰”。“她敏感地抓住源信的說教和生活的矛盾,對此發出了批判的箭矢。”被佛拯救的人,“不是像源信那樣的高僧,而是浮舟那樣的女罪人——一個愚蠢的女人。我仿佛聽到紫式部這樣呼喊”。

紫式部憐惜浮舟,使她悄悄走向清淨之界。她雖然寫完了《源氏物語》,卻留下了嫋嫋餘韻。我在這裏所談的有關《源氏物語》的美還未摸到門徑,但我不會忘記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家例如愛德華·塞登斯特卡、唐納德·金、伊萬·莫裏斯等人。我從他們優秀的《源氏物語》評論中受到很大啟發。將《源氏物語》推向世界文學之林的翻譯家亞瑟·威利,十年前在一次英國筆會舉辦的晚餐會上,我同他相鄰而坐。我們彼此使用蹩腳的日語和英語交談,有時用英文和日文筆談,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我說希望他到日本來,亞瑟·威利回答說,那樣就會幻滅的,不能去。

“我認為外國人比日本人更容易理解《源氏物語》的意味。”讀到唐納德·金的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見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六日《信濃每日新聞》上的《山麓清談》)他說:“我涉足日本文學是在讀了《源氏物語》英譯本並受到深深感動之後。我認為外國人比日本人更容易理解《源氏物語》的意味。原文很難讀,不容易懂。現代語譯本,包括穀崎潤一郎先生所譯的在內,已出版許多種。但是為了盡量傳達原文的韻味,不得不使用許多現代日語中所沒有的詞兒。而讀英譯本就沒有這種顧慮。因此,通過英語閱讀《源氏物語》,實在感到有一股迫力。我認為,《源氏物語》比十九世紀的歐洲文學,從心理上更接近二十世紀的美國人。因為人物描寫十分鮮明生動。……要說《源氏物語》和《金色夜叉》哪一個更古雅,《金色夜叉》要古雅得多。《源氏物語》的人物栩栩如生,在這一點上常讀常新,價值不渝。此書和二十世紀的美國相比,在時代和生活上雖然不同,但絕不是一部難以理解的作品。因此,紐約的女子大學甚至把《源氏物語》列入二十世紀文學講座之中。”

“外國人更容易理解。”唐納德·金的話和泰戈爾所說的“外國人比你們自己更易於理解”的話不謀而合。我感受到了美的存在和發現的幸福。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六日在夏威夷大學希洛分校的公開講演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