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鍋子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白色的蚊帳,久久不能入睡。
他睡的是一張小竹床,臨時擺放在教授的外間牆角處,竹床四角用竹竿支一個蚊帳,這就成了他全部的私人空間。
這生活的變化實在太快,快得讓自己目不暇接。小鍋子看著蚊帳頂上一塊黃色的斑漬,覺得過去的這些日子很不真實,原本自己生活在一個小鄉村裏,以為這輩子就會跟那些叔叔伯伯們一樣,在善南村這片土地上,慢慢長大,然後本本份份地做一個農民,耕幾畝薄田,養幾頭豬,或者還可以養一頭牛,如若運氣好,可以考到一個秀才,那整個家族都會感覺到榮光。等自己年紀到16歲以後,父母就會給自己張羅一個媳婦,以後再生幾個娃,小鍋子的娘很多次就是這麼跟他說的,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但為什麼事情就會忽然變化成這樣呢?家一下子沒了,親人也沒了,所有人都死了,唯有自己那常年在外做事的父親還在,這個父親跟自己其實很陌生,他總是在家停留時間很短,然後就離開了,自己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究竟在幹什麼,所以現在想找他也沒辦法找到。後來,自己成了叫花子,風餐露宿,忍饑挨餓,受了多少白眼與訓斥,那一陣自己都快絕望了,總害怕有一天,會餓死在橋下或路邊,或者被那些凶惡的狗咬死,被壞人打死,他每天都生活在恐懼裏,看不到未來與希望。而現在,自己卻躺在書院的床上,成了一個小書僮,這半個月的事情,曲折離奇,精彩程度超過了他這些年的總和。未來會是怎樣?會不會有更多的變化,自己真的不敢去猜。
村裏人究竟是被什麼人殺的,是為仇還是為財?那些人是強盜嗎?或者真是他們猜想的倭寇?為什麼官府到現在都查不出來,他們這麼多人,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跑的,那麼多財物,怎麼會沒人看見他們運走,難道他們真的會飛天遁地?真的一點線索都沒有嗎?小鍋子常常記起那個該死的胖子,手指翹著,仿佛一朵盛開的雞冠花,那胖子對他笑著,然而眼神卻全是冰冷的殺意。
我要報仇,我要為全家人、為全村人報仇。小鍋子心裏暗暗發誓。
不知道是因為睡了新的地方,或者是想的事情多了,小鍋子一晚都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快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去。
張教授的家在縣城,因書院有規定不讓帶家眷,所以夫人孩子都沒跟過來,書院就隻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倒也落個輕鬆快活。隻是習慣了在家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書院之後所有事情都要自己動手,頗不習慣,早就動過想請一個小廝的念頭,總是不合意,如今看到小鍋子,看他聰明伶俐,居然還識字,加上是個小乞兒,正好做了一件善事,便欣然接納下來,倒不是真想讓這孩子做多少事,能夠舉手之勞將一個孩子拉上正途,不致餓死凍死在路旁,不也是功德一件?
早晨照例在卯時半就起床,然後去書院小徑上活動一下手腳,打一套五禽戲,身體出了一身微汗之後,方才施施然回轉。今日可以不必著急走路,因為昨晚吩咐了小鍋子,讓他在辰時買好早餐,錢就放在買早餐的籃子裏,想必今天一回到宿舍,就可以看到香噴噴的早餐了。
張教授臉帶笑意,一路跟相熟的人打著招呼,剛跨進宿舍的門,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飯桌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不由得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再瞧瞧小鍋子的床,不由得“絲”地吸了一口氣,怔立當場。
隻見那床上的蚊帳塌了一半,四角支撐的竹杆靠裏的一側兩根全折了,小鍋子俯臥著,斜掛在床沿,蚊帳兜著半邊屁股,一隻腳掛在地上,一隻腳蜷縮著橫在床上,一隻手垂向地麵,另一隻手攀著床頭,腦袋歪斜在床沿上。走近一看,透過蚊帳可以看到小鍋子嘴角邊上有一條長長的亮亮的東西,正浸染著那片蚊帳,濕漉漉一大灘。
這個臭小子,睡覺都可以睡得這麼有難度。張教授有些哭笑不得,便有意想嚇唬他一下,向後退了一步,板起臉來,大喝一聲:“小鍋子,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
正吐著金魚泡泡的小鍋子忽然一激靈,身子猛然一縮,就聽得嘩啦,哢嚓,哎唷幾聲,屋裏立即一片狼籍。
剩下的兩根竹竿也折了,小鍋子滾落在地,蚊帳將他包得嚴嚴實實,象一隻巨大的蠶繭,小鍋子越急,就越鑽不出來,他努力想站起來,不想剛站了一點,背上就感覺蚊帳一拉,人又跌跌撞撞摔向地麵,將臉盤架撞得翻倒在地,叮叮當當滿屋子亂滾,驚得教授嘴角直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