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水雲——我怎麼創造故事,故事怎麼創造我(1 / 3)

青島的五月,是個希奇古怪的時節,從二月起的交換季候風忽然一息後,陽光熱力到了地麵,天氣即刻暖和起來。樹林深處,有了啄木鳥的蹤跡和黃鶯的鳴聲。公園中梅花、桃花、玉蘭、鬱李、棣棠、海棠和櫻花,正像約好了日子,都一齊開放了花朵。到處都聚集了些遊人,穿起初上身的稱身春服。攜帶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邊草地上賞花取樂。就中有些從南北大都市來看櫻花作短期旅行的,從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這些人為表示當前為自然解放後的從容和快樂,多仰臥在草地上,用手枕著頭,被天上雲影、壓枝繁花弄得發迷。口中還輕輕吹著呼哨,學林中鳴禽喚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為孩子們照相,孩子們卻在花樹間各處亂跑。

就在這種陽春煙景中,我偶然看到一個人的一首小詩,大意說,地上一切花果都從陽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隻是一種生物,還待從陽光中取得營養和教育。因此常常歡喜孤獨伶俜的,帶了幾個硬綠蘋果,帶了兩本書,向陽光較多無人注意的海邊走去。照習慣我是對準日出方向,沿海岸往東走。誇父追日我卻迎趕日頭,不擔心半道會渴死。走過了浴場,走過了炮台,走過了那個建築在海灣石堆上俄國什麼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個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進。這個地方前麵已是一片碧綠大海,遠遠可看見水靈山島的灰色圓影,和海上船隻駛過時在淡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縷淡煙。我身背後是一片馬尾鬆林,好像一個一個翠綠掃帚,掃拂天雲,矮矮的疏的馬尾鬆下,到處有一叢叢淡藍色和黃白間雜野花在任意開放。花叢間常常可看到一對對小麵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氣天真爛漫,在那裏追逐遊戲。這地方還無一座房子,遊人稀少,本來應分算是這些小小生物的特別區,所以與陌生人互相發現時,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對人望望。望了好一會,似乎從神情間看出了一點危險,或猜想到“人”是什麼,方憬然驚悟,猛回頭在草樹間奔竄。逃走時恰恰如一個毛團彈子一樣迅速,也如一個彈子那麼忽然觸著樹身而轉折,更換個方向繼續奔竄。這聰敏活潑生物。終於在綠色馬尾鬆和雜花間消失了。我於是好像有點抱歉,來估想它受驚以後跑回窠中的情形。它們照便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為裏麵四通八達,合乎傳說上的三窟意義。進去以後,必擠得緊緊的,為求安全準備第二次逃奔,因為有時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過一會兒心定了一點,小心謹慎從水道口露出那兩個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光頭來,聽聽遠近風聲,從經驗明白“天下太平”後,方重新到草樹間來遊戲。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懸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殺,隻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墜崖而下,掉進海水裏喂魚吃。海水有時平靜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時可看到兩三丈高的大浪頭,載著皺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撲撞,結果這浪頭卻變成一片銀白色的水沫,一陣帶鹹味的霧雨。我一麵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麵卻用麵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裏。我雖寂寞卻並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感覺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髒跳躍節奏中,即儼然有形式完美韻律清新的詩歌,和調子柔軟而充滿青春紀念的音樂。

“名譽、金錢或愛情,什麼都沒有,這不算什麼。我有一顆能為一切現世光影而跳躍的心,就很夠了。這顆心不僅能夠夢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實現它。一切花草既都能從陽光下得到生機,各自於陽春煙景中芳菲一時,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發展,待開放,必有驚人的美麗與芳香。”

我仰臥時那麼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種回答就起自中心深處。這正是想象碰著邊際時所引起的一種回音。回音中見出一點世故,一點冷嘲,一種受社會挫折蹂躪過的記號。

“一個人心情驕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夠作戰士,應當時時刻刻記住,得謹慎小心,你到的原是個深海邊。身體縱不至於掉進海裏去,一顆心若掉到夢想的幻異境界中去,也相當危險,掙紮出來並不容易。”

這點世故對於當時的我並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儼若表示業已心甘情願受我選定的生活選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這種征服。

“為什麼要掙紮?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著使力掙紮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上。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製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麼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願蠢事。這種思想算是什麼?不過是少年時男女欲望受壓抑,中年時權勢欲望受打擊,老年時體力活動受限製,因之用這個來彌補自己並向人間複仇的人病態的表示罷了。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夠希望有個健康人生觀。”

“好,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個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關係。”

“你難道不相信嗎?”

“你應當自己有自信,不用擔心別人不相信。一個人常常因為對自己缺少自信,才要從別人相信中得到證明。政治上糾糾紛紛,以及在這種糾紛中的犧牲,使百萬人在麵前流血,流血的意義就為的是可增加某種人自己那點自信。在普通人事關係上,且有人自信不過,又無從用犧牲他人得到證明。所以一失了戀就自殺的。這種人做了一件其蠢無以複加的行為,還以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義,而且得取了它。”

“我隻為的是如你所謂靈魂上的驕傲,也要始終保留著那點自信!”

“那自然極好,因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問他的自信是從,官能健康或觀念頑固而來,都可望能夠贏得他人的承認。不過你得注意,風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隋感。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你雖不迷信命運,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決定他後天的命運。”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絕我不要的。”

“這隻限於選購牙刷一類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會發現勢不可能。至於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個偶然的湊巧,也無從拒絕那個附於情感上的弱點。”

辯論到這點時,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點損害,躺著向天的那個我,沉默了。坐著望海的那個我,因此也沉默了。

試看看麵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溫厚而蘊藉。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幹海島,可供候鳥遷移時棲息,且一直向前,終可到達一個綠蕪無限的彼岸。但一個缺少航海經驗的人,是無從用想象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再試抬頭看看天空雲影,並溫習另外一時同樣天空的雲影,我便儼若有會於心。因為海上的雲彩實在豐富異常。有時五色相渲,千變萬化,天空如張開一張錦毯。有時又素淨純潔,天空但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觸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欲感。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駐的夢境裏,不是毫無道理的。然而這應當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還有點別的什麼?

我不羨慕神仙,因為我是個凡人。我還不曾受過任何女人關心,也不曾怎麼關心過別的女人。我在移動雲影下,做了些年青人所能做的夢。我明白我這顆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載得起來的忘我狂歡。我試重新詢問我自己。

“什麼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應當有那麼一個人。”

“怎麼這樣謙虛得小氣?這種人雖行將就要陸續來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點勢力。這些人名字都叫故偶然。名字有點俗氣,但你並不討厭它,因為它比虹和星還固定性,還無再現性。它過身,留下一點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心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會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活在你心上過,並且到處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夠在另外一個生命中保留一種勢力?”

“這應當看你的情感。”

“難道我和人對於自己,都不能照一種預定計劃去作一點……”

“唉,得了。什麼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理性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交把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鍾以後,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麼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後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這種測驗對於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說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有點信天委命的達觀,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繼續活下去。”

我於是靠在一株馬尾鬆旁邊,一麵采摘那些雜色不知名野花,一麵試去想象,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點鍾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後的海灘泥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亂的地麵返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這是一個細心的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隨同家中人到海灘上來遊玩的女孩子,用兩隻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後,手中有了一點溫汗,怪不受用,又還舍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麵休息處從藤提籃中取出蘋果,得到個理由要把手弄幹淨一點,就將它塞在保姆手裏,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裏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裏了。因為濕地上留下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現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後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石邊走去,步伐已較寬,腳印也較深,可知是跑去的。並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於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別的生命的美麗天真願望活在我的想象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年青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於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個裝膠卷的小黃紙盒,可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伴侶,說不定到了這裏,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閑坐與一點厭煩。在這個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對外來遊人,照規矩,本地人是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到海灘灘頭時,我碰到一個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黃花。

於是我回到了住處。上樓梯時樓梯照樣軋軋的響,從這響聲中就可知並無什麼意外事發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中,可看到牆壁上一張有香煙廣告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台上,依稀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那些碗盞磕碰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於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

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十分清寂,遠在三裏外的海上細語齧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花壇中一大叢珍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雪。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麵走一麵思索些抽象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鍾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麼都沒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儼然為他而存在。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於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難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麼。

遠遠的忽然聽到女人笑語聲,抬頭看看,就發現短牆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個加拿大白楊林邊,正有個年事輕輕的女人,穿著件式樣稱身的黃綢袍子,走過草坪去追趕一個女伴。另外一處卻有個“上海人”模樣穿旅行裝的二號胖子,攜帶兩個孩子,在招呼他們。我心想,怕是什麼銀行中人來看櫻花吧。這些人照例住第一賓館的頭等房間,上館子時必叫“甲鯽魚”,還要到炮台邊去照幾個相,一切行為都反應他錢袋的飽滿和興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為從上海來的,衣服都很時髦,可是腦子都空空洞洞,除了從電影上追求女角的頭發式樣,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悅樂,此外竟毫無所知。

過不久,同住的幾個專家陸續從學校回來了,於是照例開飯。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坐滿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個受過北平高等學校教育上海高等時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麵看,這個女人可說是完美無疵,大學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談看,這個女人並且對於文學藝術竟像是無不當行。不湊巧平時吃保腎丸的教授乙,飯後拿了個手卷人物畫來欣賞時,這個漂亮女客卻特別對畫上的人物數目感興趣,這一來,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還是大觀園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像一個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雖然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方法來證實一下。當時惟一可證實我是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筆寫點什麼。先是為一個遠在千裏外女孩子寫了些信,預備把白天海灘上無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裏寄去,因為敘述這些螺蚌的來源,我不免將海上光景描繪一番。這種信寫成後使我不免有點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裏了,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勢不可能,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我無中生有,就日中所見,重新拚合寫下去,我應當承認,在寫到故事一小部分時,情感即已抬了頭。我一直寫到天明,還不曾離開桌邊,且經過二二十三個鍾頭,隻吃過三個硬蘋果。寫到一半時,我方在前麵加個題目:《八駿圖》。第五天後,故事居然寫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後,故事便在上海一個刊物上發表了。刊物從上海寄過青島時,同住幾個專家都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都以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寫它的用意,隻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於用來表現“人”在各種限製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我從中抽出式樣不同的幾種人,用語言、行為、聯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來描寫它。這些人照樣活一世,並不以為難受,到被別人如此藝術的加以處理時,看來反而難受,在我當時竟覺得大不可解。這故事雖得來些不必要麻煩,且影響到我後來放棄教學的理想,可是一般讀者卻因故事和題目巧合,表現方法相當新,處理情感相當美,留下個較好印象。且以為一定真有那麼一會事,因此按照上海風氣,為我故事來作索引,就中男男女都有名有姓。這種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說到的女人,近於猜謎。這種猜謎既無關大旨,所以我隻用微笑和沉默作為答複。

夏天來了,大家都向海邊跑,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印在地麵上,縱橫交錯,儼若有所契,有所悟,隻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這時節,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麼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築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曆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曆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另外一些方麵作種種試驗。”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了那麼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並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築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為證明,我要做什麼,必能做什麼。”

“別說你能作什麼,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麼,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

“情感難道不屬於我?不由我控製?”

“它屬於你,可並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隻能說你屬於它,它又屬於生理上的性,性又屬於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麵上產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麼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麼在陽光下生長中的生命,到某一時原來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象中遊泳,這樣遊來遊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隻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隻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發館,到處有人進出。人與人關係變得複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製。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罵,在得失上作種種表示。離開了大街。轉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到這是曆史上種種得失競爭的象征。或用文字製作經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極不雅觀的建築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後人的衣祿。……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反複繼續下去,不知到何時為止。但覺人生百年長勤,所得於物雖不少,所得於己實不多。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階上麵對大海坐了許久。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這支筆,來把佛經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於情緒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象。我認為,人生為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麼試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