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正在青島大學中文係教點書。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學院幾個比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長楊振聲先生家吃茶談天,忽然接到北平一個急電。電中隻說誌摩在濟南不幸遇難,北平、南京、上海親友某某將於二十二日在濟南齊魯大學朱經農校長處會齊。電報來得過於突兀,人人無不感到驚愕。我當時表示,想搭夜車去濟南看看,大家認為很好。第二天一早車抵濟南,我趕到齊魯大學,由北平趕來的張奚若、金嶽霖、梁思成諸先生也剛好到達。過不多久又見到上海來的張嘉鑄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誌摩先生的長子,以及從南京來的張慰慈、郭有守兩先生。
隨即聽到受上海方麵囑托為誌摩先生料理喪事的陳先生談遇難經過,才明白出事地點叫“開山”,本地人叫“白馬山”。山高不會過一百米。京浦車從山下經過,有個小站可不停車。飛機是每天飛行的郵航班機,平時不售客票,但後艙郵包間空處,有特別票仍可帶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飛時氣候正常,因濟南附近大霧迷途,無從下降,在市空盤旋移時,最後撞在白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燒。消息到達南京郵航總局,才知道誌摩先生正在機上。靈柩暫停城裏一個小廟中。
早飯後,大家就去城裏偏街瞻看誌摩先生遺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麵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裏麵也滿是較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隻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
誌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麵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刹那間促成的。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於誌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隻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誌摩穿了這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淒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我是個從小遭受至親好友突然死亡比許多人更多的人,經受過多種多樣城裏人從來想象不到的惡夢般生活考驗,我照例從一種沉默中接受現實。當時年齡不到三十歲,生命中像有種青春火焰在燃燒,工作時從不知道什麼疲倦。誌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層體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覺得相熟不過五六年的誌摩先生,對我工作的鼓勵和讚賞所產生的深刻作用,再無一個別的師友能夠代替,因此當時顯得格外沉默,始終不說一句話。後來也從不寫過什麼帶感情的悼念文章。隻希望把他對我的一切好意熱忱,反映到今後工作中,成為一個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難情況下,都不灰心喪氣。對人對事的態度,也能把誌摩先生為人的熱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處,加以轉化擴大到各方麵去,形成長遠持久的影響。因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種社會中,這種對人坦白無私的關心友情,都能產生良好作用,從而鼓舞人抵抗困難,克服困難,具有向上向前意義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從不斷探索中所得的點滴進展乙顯然無例外都可說是這些朋友純厚真摯友情光輝的反映。
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發展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