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機到哪裏去了?他也正像雲素素一樣,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接連遇到了許多意外之事。
他昨晚夜入雲家,拚著身冒奇險,無非是想見一見心目中人,果然天從人願,意中人不但見了,而且芳心相許,蜜意纏綿,不料雲舞陽卻突然回來,父女相逢,隱情待訴,雲素素示意叫他回避,令得他心中甚是不安,思潮紛起:雲舞陽願意將女兒給他嗎?自己受了師友重托要行刺雲舞陽,縱許雲素素對自己傾心,翁婿之間又怎能相處?再說父女之情終究難忘,雲舞陽隻有這個女兒,若然自己不顧一切將雲素素帶走,這豈不是將他們父女之情離間,怎能保得住雲素素他日像她母親一樣埋怨起自己的丈夫?
陳玄機的性格正好與上官天野相反,上宮天野愛恨趨於極端,可以不顧一切;陳玄機則冷靜得多,正因他對雲素素愛得太深,所以也為她想得周密,想到令她父女生分之後,雲素素這一生是否能夠始終幸福歡愉,心中殊無把握,尤其想到她母親那副幽怨的神情,更是不由自己的打了一個寒噤,心道:“若然素素他日有半句怨言,我這一生就愧悔不盡。”然而若教他就此舍雲素素,那更是不能想像之事。
陳玄機渴望雲素素早點出來,但他們兩父女的話卻好像談之不盡,其實也沒有等得多久,但一分一刻,在陳玄機都感覺得像一月一年,他輕輕的開了角門;走出院子;心中想道:“好,我就像一個待決的囚徒,等待素素的宣判吧。”他隻道雲舞陽是和他女兒談論他的婚事,哪知雲舞陽卻是向女兒仟悔他平生的罪孽。
正自焦躁不安,忽聽得林子裏隱約傳來一聲尖叫,“這是上官天野!他遇到了什麼奇險?”陳玄機無暇思索,上官天野曾冒了性命之險要來救他,他聽到上官天野的叫聲,又怎能躊躇不去?
他追入了密林之中。隻聽得鐵杖觸地的叮叮之聲,聲音就在前麵,然而任他展開八步趕蟬的輕功,卻總是追之不上!過了一會,那裏又傳來了一聲尖叫,這回聽得更清楚了,絕對是天野的聲音,而且聲音中充滿駭懼。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官天野,居然會發出這種駭懼的聲音,真真令人難以相信!然而這卻實實在在是上宮天野的聲音!
陳玄機稍為一慢,那叮叮之聲漸遠漸隱,是什麼方向也分辨不出了。就在這個時間,林子裏傳來少女的歌聲:“天上的月亮趕太陽,地下的姑娘趕情郎......”這是蕭韻蘭的歌聲。陳玄機又忙向歌聲相反的方向逃跑,跑了一會,歌聲也聽不見了。”陳玄機本沒睡,連遇奇險,這時疲倦不堪,椅在一棵樹上稍歇,忽然聽得離身幾丈之外有談話的聲音!
隻聽得一陣極其刺耳的笑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笑聲過後,接著說道:“上官天野,你給我這老怪物嚇著了吧?”陳玄機在大樹後麵偷瞧出去,這一瞧直嚇得毛骨悚然,但見一個相貌奇醜的怪人,臉上傷痕縱橫交錯,而且隻有一條手臂,左足又跛,正以鐵杖支地,向著上官天野說話。
陳玄機用了最大的定力才鎮得住心神,心中想道:“怪不得上官天野剛才駭叫出聲。他怎的落在這個怪物手中?”正待掏出暗器,隻聽得上官天野說道:“多謝老前輩救我出來,隻是,隻是——”陳玄機怔了一怔,料不到這老怪物竟是救上官天野的恩人,伸入暗器囊中的手又縮了出來。
這老怪物正是畢淩風,上官天野在石室之中瞧不清他的麵貌,出了石洞之後,在晨光躡微之中驟然見著這副奇醜的顏容,確是心中驚悸,但說也奇怪,相對稍久,反而覺得在畢淩風奇怪無比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種令人感到溫暖的慈祥,上官天野雙親早喪,自小便是孤兒,長大之後,苦戀蕭韻蘭,卻又遭她冷淡,但覺一生之中,從無一人像這個“怪物”一樣的關心他,救了他還怕嚇壞了他。”
畢淩風微微一笑,臉上肌肉牽搐,在陳玄機瞧來,更顯得猙獰可怖,上官天野卻迎著他的目光,並不避開。畢淩風一笑說道:“隻是,隻是什麼?”上官天野道:“晚輩曾在心中自誓,若非憑著本身之力,決不出那石洞。”畢淩風道:“如此說來,那你倒是怪我救你出來了。”上官天野道:“不敢。但晚輩確是想待自己練成本領之後,才與那姓雲的老匹夫算帳,報那奪譜辱身之仇。”
畢淩風道:“大丈夫不願因人成事,你這副硬脾氣正合我這老怪物的心意。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縱許你在石室之中練成本領,那還是沾了雲舞陽的恩惠。”
上官天野睜眼說道:“怎麼?”畢淩風道:“我知道你的心意,雲舞陽若收你為徒,那你定然不願。他將你關在石室之中,牆壁上刻有達摩劍譜,在你的心意,以為這劍譜原是你派之物,隻要不是雲舞陽親授,那你學了也是心安理得,是麼?”上官天野點了點頭,畢淩風道:“雲舞陽為什麼要將你關在石室之中,那還不是有意要成全你!”
這本來是極易明白的道理,但上官天野素無機心,而又一意要練成本領自己複仇,一時之間,竟然沒有想起,頓時神沮氣喪,畢淩風道:“何況你要練成本領,最少也得十年,雲舞陽若是早死了呢,沒人送食物給你,那你也不出石洞嗎?你真像一個倔強的孩子,一時興起,就不再想及其他。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這個倔強的孩子。你要親自報仇,那也不難,我管保你三年之內,便可練成絕技!”上官天野道:“不,我不能拜你為師!”畢淩風哈哈笑道:“我豈會勉強你拜我為師!”
上官天野道:“待我回到武當山稟明本派長老之後,他日若還有緣相遇,那時再請你老指點武功。”須知在武林中的規矩,改投明師,那是一件大事。但若隻是以私人情誼,傳授幾手武功,其間並無師徒名份的,那就不算違反門規。不過上官天野乃是掌門弟子,所以縱許隻是私人之間的切磋,也得稟明長老。
畢淩風笑道:“你要稟明長老,何必要回武當山去?貴派的五個老頭兒一直就在你的身後,你不知道麼?”上官天野愕然回顧,道:“什麼?五位師伯師叔都來了麼?”畢淩風道:“你前腳下山,他們後腳就跟著出門。現在隻怕正在山前跟雲舞陽要人了呢,你要見他們麼?”畢淩風所料不差,這時武當五老正在以“五雷天心掌法”合戰雲舞陽,上官天野側耳細聽,還隱約可以聽到五雷天心掌獨具的風雷之聲。
上官天野一片茫然,十分不解,喃喃說道:“他們怎知道我是到賀蘭山來找雲舞陽?為什麼不與我說明?暗暗跟在我的後麵?”要知他受了師父牟一粟的臨終遺命,向雲舞陽索回劍譜,這事情極為隱秘,他從未向任何人露過半點風聲,隻在下山之前留下一封密信,請智圓長老在一年之後才開拆的。這也是牟一粟臨終時的吩咐,用意在於顧全親戚的情誼,若然雲舞陽善罷幹休,交回劍譜,那麼上官天野在一年之內必定能回到武當山,那封密信也就可原封取回焚毀,這樣便連武當五老也不知道此段情由,免得與雲舞陽留下芥蒂。若然一年之後不回,那就是上官天野遇了意外,那時智圓長老拆閱留書,自會替他報仇。
可是他們現在就趕來,不由得上官天野心中大為疑惑,畢淩風雙目炯炯,逼視著上官天野道:“智圓長老對你如何?”上官天野道:“愛護我有如子侄。”畢淩風冷冷一笑道:“隻怕是愛護那本達摩劍譜吧?”隨手取出一封書信,道:“你瞧這個,智圓長老正要招集他在外雲遊的八個得意弟子回山呢。”
那封信是寫給其中一個弟子的,叫他就近通知其他兩人,說明上官天野已去索劍譜之事,叫他們急速回山,果然是智圓長老的筆跡,看來除了這封信之外,定然還有寫給其他弟子的相同的書信。上官天野所留下的那封密信,早已被智圓長老拆閱了。
上官天野呆了一陣,道:“智圓師伯這是什麼意思?”要知上官天野雖屬晚輩,但究是掌門人的身份,在約期之前偷拆掌門人的密信,那就是對掌門人的羞辱。畢淩風歎了口氣道:“私心自用,賢如武當五老亦自不免,豈不可歎?”上官天野叫道:“老前輩此言何來?”畢淩風道:“你當我是低毀你的師伯師叔麼?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師父牟一粟是怎麼死的?”
上官天野愕然說道:“我師父可是壽終正寢的啊。”畢淩風道:“不錯,你師父是病死的,但他不過五十之年,便溘然早逝,那不是很可惜麼?”上官天野聽他話中有話,憤然說道:“請前輩明言,我師父是否死得不明不白?”畢淩風道:“那倒不是,但俗語雲:憂能傷人,自你師祖死後,十多年來外憂強敵,內又見逼於同門,憂鬱交煎,早死亦不足怪了。”上官天野叫道:“什麼外敵內憂,請老前輩說個明白。”
畢淩風道:“其實你師父所憂慮的強敵,早已死了,隻留下一個外孫,不足為慮,這事以後再說。你師父的憂焦至病,據我看來,倒有一半是你那五位師伯師叔逼出來的。”上官大野驚愕之極,道:“師伯師叔為何要逼我的師父?”
畢淩風道:“你師祖得了達摩劍譜,其事甚秘,但智圓長老卻不知從哪裏得到了風聲,他本意以為你師祖必然會傳給他的,這劍譜給雲舞陽盜走,他卻並不知道,你師祖死後,他隻當是你師父獨得傳授,所以屢次前來,要逼你師父交出劍譜,公諸同門,你師父一來是礙於妹子的情份,二來也忌憚雲舞陽,不便把內情說出來,你那幾位師伯師叔此去彼來,不但用說話逼他,還要試他武功,你師父涵養算好的了。如果是你,我看你更受不了。”
上官天野一想,自入師門,果然是每年都有師怕師叔輪流而來,而每次去後,師父總是鬱鬱不樂的經常達十天半月之久,不由得對畢淩風的話信了幾分。
畢淩風又道:“智圓長老逼他,其中還另有私心。武當一派,素來有道家俗家之分,在你師祖之前,一向是道家弟子掌門,你師祖文武兼修,以俗家弟子接任掌門,這些牛鼻臭道士不敢閑話,傳到了你的師父,他們可就不大一樣了。所以這次智圓長老拆了你的密信,就急急要招他在外雲遊的八個弟子回來,用意就是待取回劍譜之後,叫你和他的八個弟子一齊練劍,武當最重劍法,哈哈,待到他的弟子練成,總有一人會勝於你。那時,他可就要以長老的身份說是傳位應該傳賢,你掌門人的地位可就要廢了哪!以後武當的掌門,也就總得由道士來做了。”
上官天野心頭大憤,但仍是半信半疑,畢淩風道:“你以為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麼?哈,哈,不瞞你說,我與這劍譜也有一段淵源。你師父死後,我料他必有遺命,是以暗暗跟蹤你到武當山上,我本想盜你留下的那封密信,沒有到手,卻把智圓長老送出去的信盜了一封。還偷聽了他和四位師弟的說話。這事情我已說得一清二楚,信與不信,那就全在你了。”
上官天野最恨人不夠光明磊落,聽了這話,大聲叫道:“我才不希罕這武當掌門!”恨恨的將智圓長老那封信撕成片片。”
畢淩風道:“好,有誌氣,那麼,那部達摩劍譜呢?”上官天野道:“那劍譜雖然是我師祖之物,究竟應屬武當派所有,我既不做武當派的掌門,這劍譜也不希罕他了!”畢淩風忽地冷冷說道:“那劍譜其實也不是你師祖的!”
上宮天野道:“怎麼?師父臨終之際,對我說得明明白白,那達摩劍譜乃是師祖在一個石窟之中尋獲的,難道也是假的嗎?”畢淩風道:“有一半真,有一半假。”上官天野拜師之時,他師祖早已逝世,但他聽長老所言,深信師祖乃是一代大俠,對他景仰之極,此話老是出於別人口中,他定然不肯放過。出在畢淩風口中,可教他怔著了。
畢淩風看了上官天野一眼,道:“難道你不肯相信,若非我曾親見,我也不信牟獨逸會為了這本劍譜,與和他齊名的一位當代大俠,舍死忘生的鬥了一天一夜。”上官天野道:“請道其詳。”
畢淩風沉吟半晌,道:“這事過於離奇,我老頭子有個脾氣,非有確切憑證,就寧可留住不說。不過要找憑證,那也並不很難,那劍譜確是封在一個主窟之中,所以我說你師祖的話,一半是真。但那卻是另一位世外高人臨死之時,鄭重付托給與你師祖齊名的一位大俠的。那日恰巧兩人都到了那個古窟,你師祖與那人鬥了一天一夜,搶了劍譜,但他也給那人寶劍所傷,你師祖發了狠,就想連他那把寶劍也搶了,那人與你師祖齊名,雖然被你師祖用太清玄功所敗,寶劍可並沒有給他搶去。隻是劍上的兩件玉環,卻被你師祖扯斷了。現在這兩件玉環,就在我的手中,那柄寶劍,卻在雲舞陽手上,待我去找雲舞陽,將那把寶劍搶回,讓你看看那劍上的爪痕,再將玉環嵌上,你就明白了。好吧,聽得山上的惡鬥之聲,武當五老就要落敗了,我本來不是雲舞陽的對手,趁此時機,正好與他鬥鬥。你且在此等我,日落之前,我就可回來,那時我再把詳細情由,一一告訴於你。”
這一番話在上官天野的心中起了極大的反應,但覺舉世茫茫,要找一個光明磊落、舍利取義的人殊為不易,但他這番感觸,若比起陳玄機來,那卻還遠不及陳玄機心靈所受的震憾之深,陳玄機聽了這話,幾乎震駭欲絕!心中想道:“與牟獨逸同時並稱的當代大俠,除了我的外祖父陳定方之外還有誰?雲素素那把劍,劍柄之上確有指甲的抓痕,從我外祖父所遺留下來的記載,劍上也確是有兩件玉環作為飾物。這把劍,這把劍,難道當真是我外祖父之物,卻怎的到了雲舞陽手中?”
隻聽得上官天野忽地長歎一聲,道:“我知道老前輩的意思,老前輩冒奇險要在雲舞陽手中奪譜搶劍,無非是為了我。我現在甘心情願拜老前輩為師!”
居於武林領袖的武當派掌門弟子,竟自拜這怪人為師,陳玄機亦不禁駭然,他深悉上官天野的性情,見他三個響頭磕下,這事情已是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