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不得不孜孜思考著明天——刺刺那句話說得很對,她說不管是好是壞,不管誰對誰錯,總要問清楚。假如瞿安不肯在自己、在淩厲麵前說,那便帶他回來,或許麵對俞瑞時,他能少隱瞞一些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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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這番想法正如宋然之意——在這許多線索都指向瞿安時懷疑瞿安,本就是順理成章、預料之中的事。有這麼一個人物為自己替罪,實在是他這熟練的百家戲子從無破綻的瞞天過海人生裏,再尋常不過的一場幕間串聯。
可今晚的宋然實在高興不起來。他穿著一身仍然滴得下水的束身短衣,不複那常日裏翩翩儀態,借著夜黑無人,萬般小心著,才狼狽回到自己位處西郊的家。宋客同婁千杉那間屋已經沒有燈火,但自己那間還有些弱光。他成親多年的夫人嶽舟一向不肯在他回家之前熄燭,他若忙得無暇回家,這燭便也徹夜亮著。
他沒有立時進門。他退出去,在不遠的溪邊坐了一會兒,想再多壓止下這一路沸騰至今無處宣泄的氣急敗壞。他在嶽舟麵前一向完美無缺——不單是外表,還有一切言行。雖然她不會聽,不會說,不識字,無法泄露他的任何機密,但他並不願多留下任何一絲可能。
至少她還有能看得見的眼睛,能嗅得到的鼻子,和能感觸一切的雙手與身體。親近而熟悉的人,永遠是最可怕的敵人,會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異樣——他從不輕忘這一點。
離開瞿安那片樹林之前,他撿拾清理了所有遺留的痕跡。與自己有關的東西——被割分數塊的襴衫、襆頭與折扇——他並不敢隨意丟棄,到了此刻,他才重新將它們看了一遍。
還好,這些東西,壞了就壞了。衣冠可以換新,這把扇子……雖說有點可惜,不過他本就不怎麼將這扇子拿出來,料想也沒人會問起。隻要——他摸了摸懷裏——“黑玉落筆”沒有損傷,就沒什麼解釋不了的事。
他望著身邊那溪水。春夏之交,正是豐水時節,雖應是沉魚俱寂的深夜,適才一場大雨卻似已將這溪間都攪得歡騰起來,即使在黑暗中,他亦能看見隱約魚影於水中遊動,更有蟲鳴蛙叫,輔以點點躍浪之聲,與岸邊和岸下不知是真是影的隨波柔草相映——實是一派意外生機勃勃的好景。
他慢慢斜身,輕輕將一隻手掌放入水中。水是涼的,從上遊不快不慢地流淌過來,平靜閑適得幾乎不被任何生物所察覺。隻有置於其中的手掌多少能感受到水流的衝撞——他感覺著陰涼的流水於他掌阻之處分開,隨即又在掌後合攏,如從未有過阻礙般了無痕跡地漫向下遊。
“分水”。他想起這個名字。於他一直在習練的這門內功心法,瞿安知道得並不完整——所謂“分水”,隻是他當時給心法之中某一式手法起的諢名,因為那一式的本質便是將某種內力悄無聲息擠入對手髒腑之中,中者髒腑之中的“水”會在隨後一段時間裏逐漸被擠出來——這是他想到“分水”二字的本意。憑運氣,快則片刻,慢則數日,待到發現時,受蝕之內髒若已幹涸失水,人自然便沒得救了。手法固然重要,卻並不是這心法最重要的部分——那能夠透穿了身廓、沿著敵身中所有的水流滲溢向髒腑的渾濁而陰冷的“內力”,才是一切的機要所在。
他很慶幸瞿安對此興趣不大,當時沒有追問太多,否則他就沒有辦法隱瞞這門心法真正的名字與來曆。他確實從執錄家的故紙堆中學了不少失傳功夫,可這門心法,卻是源於東水盟。
——這也算是他偷得這個盟主之位的一點紅息了。
江湖上多少都聽聞過昔年江下盟是創自兩名英雄——一名,是來自江南的夏吾至,另一名,是來自江北的一位使槍的英雄。江北的那一位,因為英年早逝,在這向來多忘事的江湖裏,多年之後的名聲遠及不上夏吾至,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子、後來的盟主曲慆臨,在江下盟外,就連姓甚名誰都有多個版本,沒個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