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依舊微笑著,卻沒有吭聲。他原本或確實打算將這一把賭到底的——可終是要在此時退縮了。這退縮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隱”沒有信心,擔心夏君黎換一隻手能多看出什麼,而是因為——這隻手腕上殘留的那塊傷疤。那是被戎機撕咬過的痕跡——他曾露出過破綻的某種證明——他唯獨無法壓製的一分情緒波動。這波動在平日裏若還並無處可具象而發,那麼此時,它便尤其地、前所未有地令他心有不甘。
他慶幸宋客攔下了夏君黎,不必自己再分心找出新的借口。他以沉默掩飾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憤懣,憤懣終究還是自知尚未能目空一切,所以才仍然要低頭垂目地走在暗處,避讓著那些強者的目光。隻是,卻不甘心一直走在暗處。這江湖到底幾時才能再沒有擋在我麵前之人?拓跋孤倒了,朱雀也死了,可偏又出了夏君黎,甚至就連我沒太放在眼裏的瞿安,竟然都能將我逼至最後一步。還好,他們都不夠聰明。還好,最聰明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我還有時間。在圖窮匕見之前,我定要尋一條路——尋一條比夏君黎更快的路,攀至那個所有人都忌憚的頂點,才能永不受製於任何人的威脅。
宋客似乎聽出了他略快的呼吸,不無擔心:“喝點水。”他摸到宋然的茶碗,“我們對他可是仁至義盡,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
夏君黎似乎在沉思,完全沒有在意他的話。末了,他道:“‘弦’我應該是摸清楚了,但‘隱’著實難懂,既然連然兄都還沒達至極境,想來也不是我能輕易想明白的了。總應極是厲害,否則——以四弦這彼此大異,一以為四的交突,要表現作然兄這樣的性子,也太不容易了。”
宋然接過茶碗喝了一口。他總覺得這句話是在暗指他現在的模樣都是假的,卻聽夏君黎續道:“倒是二公子你,與這‘弦’所見跳脫之象甚為吻合。”
他抬頭才見夏君黎這會兒是睨著宋客。宋客正與他駁嘴:“你可真是好笑。我和我大哥什麼性子,都輪不著你來指劃。我們執錄家子弟一向博覽群書,文武皆修,又不是隻能依著一門心法修行……”
宋然在此時又咳嗽起來,累得宋客斷了話頭,隻能冷哼了一聲:“我要是你,手裏能令動這麼多人,還顧忌什麼,挖地三尺把我懷疑的人找出來再說——若是晚了,人跑了,你不管懷疑什麼都再無對證——還有空跟我們掰扯上下。”
“阿客,”宋然咳道,“瞿安前輩不是常人,君黎自然有他的打算,你就別添亂了。”
宋客撇開頭:“那算了,也不關我的事,反正他也不來殺我。”幹脆站起身走了。
碗裏的茶已經微微冷下了,宋客當然並不曾給夏君黎添過。夏君黎端起茶碗,瞥了一眼碗中的涼水,便又放下了。
宋然微笑著,將那尚聚餘溫的水壺提過,要與他添。他心中卻唯有懊惱。他也很擔心瞿安會跑——他不是不想接著宋客的話推波助瀾,讓夏君黎盡快找到瞿安將之解決。可他沒忘——瞿安昨夜中了自己一掌,以這一擊之重,若無高手幫忙,十天八天的隻怕都難以痊愈,落到夏君黎手上便很容易會被看出——他與單一衡所受內傷竟源自同一種罕見內力。如此一來,瞿安豈不反要洗脫了對單一衡出手之嫌疑,甚至還成了夏君黎“敵人的敵人”?此時他若說出什麼來,夏君黎定須多信他兩分,對自己豈非不利?
要怪就怪自己昨日心情實在不好,隻因沒能在單刺刺那裏得手,便轉頭將怨氣發至單一衡身上——那時候當然是出了口惡氣,可如今看來確是大大的弄巧成拙——誰能想到後來會與瞿安動起手,甚至不得不用出“分水”——用出“隳墮”——才能將他擊傷?假如未曾多此一舉留了破綻在單一衡身上,如今的自己,早就設法向夏君黎透露瞿安的去向了。
四季的風雷在他體內湧動,可那是他不能用的——那些以“神秘人”身份做下的事,不能留下絲毫執錄的痕跡。瞿安說他不斷習學失傳武技與心法本身亦是個大大的破綻——或許是吧。可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如何做,才能隱藏住那個真正的自己呢?
到底何者才是真正的弦外之隱,他想他確實——自己也說不清,也已經——離那個寫下“弦隱”的先祖,很遠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