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喝聲一起到來的是一股教人如墜冰窖的凜冽寒氣,羅霏不禁打了個寒顫,但神誌受了這麼一激,也清醒了少許。他勉力睜眼一看,恰好看見一杆銀槍從自己臉頰旁邊無聲無息掠過,迎上那撲過來的持匕首者。隻見那銀槍渾身閃著冷灰光芒,整個槍刃滾了一圈細細的黑鐵,槍脊上刻了“蕩邪武”三個篆體字。羅霏對此實在太熟悉了,那正是他師兄、雲夢門掌門入室大弟子、“雲夢三子”之首“飛瀑流銀”方雷的“平蕩槍”!槍身細微地旋轉了半匝,在越過羅霏的臉頰之後突然加速,竟後發先至,在那持匕首者作勢欲刺之前已到他麵門,槍鋒幾乎碰到他鼻尖。那人大概也是頭一次遭遇如此迅猛的槍法,陣腳一時混亂,匆忙間頭一仰,同時一掌拍在蒙麵人肩頭,借力使個“鷂子翻身”向旁閃開。誰知他快方雷更快,銀槍反向急旋,槍鋒早閃到他翻身移位的路徑上,隻待他自行把麵門湊上去了。持匕首者頓時大驚失色,他深知自己先機已失,心神被奪,因此連番遇險,一時間狠勁勃發,突然張嘴一口咬住匕首,騰出雙手使一招“惡鷹撲食”來抓槍柄。方雷冷喝道:“狂徒!好膽!”手掌在槍尾猛力一拍,銀槍頓化流星,從那人兩手之間穿過,狠狠戳在那人嘴巴上。“鏘”的一聲巨響,那人口中匕首支離破碎,整個下顎連骨帶肉也被槍中勁力轟得粉碎,激起半天血霧。餘勁未消,那人像敗絮一般倒飛了出去,重重跌在三丈開外的橋麵上。
羅霏心中大喜,忽然看見自己身體周遭劍影幢幢,分左右兩路繞過自己,殺向麵前的蒙麵人。那蒙麵人先前劇鬥羅霏也著實虛耗不少,見劍勢猶如銀漢橫空,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知道遇上了硬手,便不敢戀戰,以護臂擋開了幾劍之後覷準一個空隙,展開步法旋身後退。
羅霏眼前一花,方雷偉岸的身影已擋在他身前,正橫槍而立,代替他與黑衣軍對峙。方雷的相貌與羅霏頗有不同,方麵大口顯其正直,鳳眉龍目顯其威嚴,唇上整齊的短髭顯其幹練,平日裏他協助恩師打點門中事務,處事精明公允,在弟子當中極有威望,而在武林中,他的威望則來自一手卓絕不凡的槍法。他雖是龍丹子最早收的弟子,卻愛好槍法甚於劍法,於是龍丹子便將本門最上乘的“飛瀑槍法”傳了給他。十五年苦練,一朝大成,方雷一出道就以一條镔鐵槍連挑河套平原上作惡已久的三股劇盜,殺得那些窮凶極惡之徒落荒而逃,從此威名如日升中天。他秉性刻苦而又天分甚高,藝成之後對“飛瀑槍法”一再改良,他在槍譜上所作的批注,連龍丹子讀了都讚歎不已,更親自為他督造了一柄精鋼長槍,以作獎勵。《飛瀑槍譜》上總訣的開篇第一段即曰:“槍者,異道也。道分陰陽,理辨是非,人有內外,唯槍中一焉。一則不退,不曲,不詭,是正氣之所係也。雖困不改其直,雖死不減其銳,乃平災亂,乃蕩邪武,異何如哉!”一段話不僅道盡槍道之精神,更道出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方雷特別喜愛這一段,尤其是“乃平災亂,乃蕩邪武”兩句,於是他把“平災亂”和“蕩邪武”六個字分別銘在那柄精鋼長槍的兩麵槍脊上用以自勵,並取其首字,把長槍命名為“平蕩槍”。
眼見強援倏至,羅霏喜出望外,長出一口氣便整個人軟了下去。旁邊伸過來一條胳膊把他輕輕扶住,有人在他耳邊溫言道:“二師哥。調衡陰陽,念中守寂;忘我致虛,無生無極。這兒交給我們吧!”這四句歌訣乃是雲夢門養生玄功的要義。扶住羅霏的那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天庭廣博,眉目清秀,顧盼神飛,背上掛著一長一短兩柄寶劍,正是“雲夢三子”之末席、三師弟“縱橫劍”鄧霽。
三子之中,方雷不苟言笑,性情酷肖乃師;羅霏沉靜木訥,做事穩妥,深得龍丹子信任;唯這鄧霽最是活潑好動,豪爽朗達,最為龍丹子所喜,在同門弟子中也人緣極好。他拜師之時還未滿十周歲,卻天資聰穎,常人習練一年方成的一套劍法,他隻要三個月就融會貫通了。龍丹子如獲至寶,遂把師門秘藏的一套絕學“天縱地橫劍法”傾囊相授。這套劍法乃是源自雲夢門多年前一位帶藝投師的先祖,他把本身淵深的家傳武學與雲夢門劍法結合,創出這套別出機杼的鴛鴦劍法,自他之後足有八十年未有人能練成。鄧霽資質雖優,無奈年歲所限,至今也隻是掌握了六七成而已,但已足夠他馳騁江湖,成名立萬了;且他本身輕身重義,又愛好交遊,雖無兩位師兄的彪炳戰績,但幾年下來還是掙得許多讚譽,人脈之廣也是三子之冠。
羅霏心裏一陣溫暖,問道:“你們……怎麼能來得這麼快?”
鄧霽笑道:“嗬,師哥你還嫌咱們來得快?師父一個時辰前收到戰報,稍加參詳後推斷出你這兒防守壓力極大,就馬上命大師哥和我帶上餘下的弟子下山支援你來啦,半途上遇到太湖幫的彭同升,也就一並來了。你先把心事放一放,好好調息吧。”羅霏本有滿腔話語要講,隻是敵不過傷患,隻好點點頭,讓門人攙扶著退後歇息。
鄧霽回身走到方雷身旁,臉上早已換了一副神情,眼中似有怒火噴出。他輕聲對方雷說道:“二師哥安妥了。”
方雷點點頭。就在這時,剛才被一槍轟掉下顎的那個人掙紮著從地上爬起,無比怨毒地瞪了方雷一眼,捂住傷口快步回到黑衣軍中。兩人同感驚訝,方雷沉聲道:“真狠啊!竟敢口含匕首擋我一槍,用半張臉換一條命,若非他以匕首受了我七成槍勁,我必取其命。你瞧這幫人個個如狼似虎,究竟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鄧霽認識的三教九流多了,見聞自然廣闊,沉吟著說道:“那蒙麵人後撤的步法既像是飛燕穆家的‘燕歸巢’,又像是武當派的‘旋踢步’,擋格我劍法的那幾招卻像是雲南哀牢派的“鐵藤蔓”拳法,看來此人身懷雜學頗多啊。那矮個子所使的‘鷂子翻身’倒有幾分廣東摘星門輕功的意味,那招‘惡鷹撲食’卻是……”
“青城派的‘天師鎮邪拳’。”方雷接口說道,神情愈發凝重,“甚至他牙咬匕首擋我一槍,那也是陰山一帶胡人搏獅殺虎的技巧,傳說那裏的胡蠻獵戶喜好鬥猛獸來鍛煉勇力,以嘴咬刀傷敵,正是他們從猛獸獠牙上學來的本事。哼!當真是天南地北,五湖四海都齊聚一堂啦!”
鄧霽道:“那蒙麵人接得住二師哥的‘龍吟掌’,肯定不是無名之輩,無論怎麼掩飾,總會露出點馬腳,可這人身手陰陽怪氣的,教人實在看不透摸不準。”
方雷道:“高手未必都有名氣,有人淡泊,有人怕事,你總不可能都認得。眼下怕的是不知他們還有多少高手,咱們在這兒的戰力已經見底啦,他們似乎還有後招,強弱懸殊之勢已經十分明顯,咱們隻有盡力啦。你二師哥受傷不輕,一會兒若是惡戰再起,要千萬護著他點兒。”
鄧霽點頭說道:“我曉得了!”
方雷輕歎一聲,喃喃說道:“危在當前,卻還隻顧著眼前手邊,到頭來還不是一般下場嗎?糊塗啊……”突然銳目一睜,麵容變得冷峻不群,冷哼道:“瞧!正角兒到底出場了!”
橋對麵的黑衣軍向山道兩旁退開,人群中有一個人慢慢步出。這個人並沒有穿黑衣,反而格外紮眼地穿了一身絳紅衣褲,上麵用五色彩線繡滿了奇形怪狀的花紋,肩上一襲披風也是血紅血紅的,看不出身上有無兵刃。雖穿著極之鮮豔,他麵色卻蒼白如紙;年歲不大,鼻梁高挺,星目薄唇,可算頗為俊秀,可惜兩道又細又尖的眉毛襯得雙眼殺氣騰騰,瘦長的麵孔使他僵硬的神情更顯猙獰。他一出現,眼中兩點有如實質的目光便如利刃一般刺到方、鄧二人臉上。鄧霽心中咯噔一下,竟冒起一陣寒意,嘀咕道:“真邪門!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偏又穿得那麼喜慶,倒是唱的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