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蝴蝶四散紛飛的玫瑰琉璃窗在淩晨的月下黯然沉寂,已是醜時過半了,沈翳還躺在床上發呆,做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仗劍高歌,馬踏八荒,好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如果不做一些熱血的妄想便算不得男兒郎一樣,沈翳也幻想著將來南下東夷,在延慶的冷雲齋前月下賞櫻,看遠街的花燈闌珊,等到垂垂老矣就去西洋的西斯廷教皇國,那裏有柯西諾之城,也叫“昧穀”,躺在一葉貢多拉遊船上搖曳,把一生的英雄過往都釃酒臨江。
但現在沈翳卻躺在玫瑰窗旁的小床上因為滿腹騷情而失眠不睡,人生過了十九年,倘若是別家的男兒早就四方遠遊去了,可他自打小被老教牧撿來收養了十九年,去的最遠的地方還隻是不歡城外的灰汗村穀倉,他覺得自己本應該像那玫瑰窗一樣斑斕奪目,可現在卻像是被那簾老教牧為他準備的灰窗布遮住一切一樣,他的自由連同才華都被老教牧掩藏,也許才華隻是他自己想當然爾,老教牧收養了他十九年,是保護也是囚禁,對於老教牧的恩情當然不能忘,可他的遠遊夢想也殊為重要。
所以他常常在鍾樓眺望遠方,在群山萬壑與樹影斑駁間思考未來,也幻想帶著北荒蠻術闖蕩他夢裏流連的東方,傳說那些美輪美奐的東方古城窮極奢華,就連延慶朝的帝都洛夏城牆上都鐫刻著古老的東方秘術,洛夏的護城河都是朱紫色的,每天都漫出脂粉香味,那是宮廷裏潑倒的脂粉水成了河麵的垢膩。
隨著阿父的商隊南下回來的梅杜家小四和他說過洛夏的櫻花季,那是絕美的光景,隨處來的一陣風便能把繽紛而落的櫻花卷上帝都的長空,浮雲都因櫻花的扶搖而零散,閉目深吸一口空氣都是紛落漫天的櫻花香與宮廷焚燒的椒蘭香雜糅一起。小四還送給他一份紀念品,那是櫻花的一節折枝,本該有三兩花兒綴飾,經過長途跋涉與顛簸,如今隻有零落的皺縮櫻花和斷枝。
可那也足夠讓他在小四結巴的敘述裏找到最美的櫻花帝郡。
自那以後,沈翳更是難舍浪漫的東夷夢,陪著老教牧這麼多年起起伏伏,即便平日兩人不常見麵也沒多少話說,可不覺間父與子的恩情已然深耕,更使得他愁腸百結。
顯然,今夜也是一樣,不,時間久了,少年愁緒應該更為繁重,沈翳忽的翻起身,偷摸爬上七十二階樓梯去了狹窄的琴房。
他把窗戶扳開,初秋的風貫入鬥室,也貫穿了他單薄的身體,好在沈翳跟著打鐵的呼提額叔叔學過點強健體魄的蠻術,蠻術是北荒七神留給蠻族的最後饋贈,也是最慷慨的,足使得蠻族人分立五部對抗南陸的延慶朝及其附屬諸國。初學者往往會被長者在身上塗飾符文,那是象征七神信仰的圖騰,在東夷人看來卻成了不入流的法子,隻因為他們誤認為那些符文源自東方陣法。
緘默的北荒人從來不作辯解,也從不為此憤怒,隻任由異鄉人誤會,他們心中的驕傲不需要別人認同,他們如此自負,也透露一絲狡猾。
沈翳後腰緩緩傳出不盡熱流貫徹全身,他慢慢坐在鋼琴前撫摸琴鍵,老教牧從古卑戚商人買來了這架鋼琴,人們都說隔天古卑戚府上就有下人把錢加倍還給了老教牧。
雖然不是西洋原產,可出自凜夜部王圖氏的手藝也尤為珍稀了,不歡城除了那些王侯府上各備一台以外還沒有哪個平頭百姓能擁有這個半百年來興起的西洋樂器,老教牧當初“買”到它後就放置在這間偏房裏沒碰過一個琴鍵,看來也是為了附庸風雅,這可巧便宜了沈翳,他央求著老教牧為他找了不少稀缺的琴譜。
月光慢慢地流淌在黑白琴鍵上,手彈琴,腳踏板,幾組高級和弦與切分音被渲染成了少年多變敏感的心,月光雪亮模糊了黑鍵白鍵,時而化作愁緒在心田纏綿漫延,時而又作激越急切若風雨錯雜。
嘈切的琴聲驚擾了熟睡的老教牧,他帶著沉重的酒氣叫嚷著跑來,一路敲響樓梯扶手,“該死的青達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這是午夜了?”他跑得還挺快,話音落時人已經到了琴房。
“你瘋了嗎?”接過話茬的是一記爆栗在頭,“啊?!”
青達萊是他的北荒族名字,沒有幾個人會叫他的北荒名字。
又是一股酒臭味,每次都這樣……你真的當我是兒子一樣養育嗎?奏琴的少年心裏沒來由地煩躁。
“哦呦!”琴鍵砸在一起發出沉重的謬音也沒蓋過沈翳大聲呼痛,他一手捂著頭,另一隻手還在下意識地接著彈奏,他沒說話,但琴聲的繼續已經是一種無聲的反抗。
他從來都這樣悶著,在這個兩人的家裏,父親不會空出時間陪他,不滿的話從來憋著,隻有當初和詩繁相處時他才會偶爾表露出少年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