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露坐在床邊,那雙載滿淚水的眼睛反複讀著最後幾行字,腦裏亂成一團,整個人空了。她的世界已經化為粉碎,為什麼不幹脆死了算呢?為什麼不能去美國呢?

母親在外麵叫她,刑露心煩意亂地把信藏起來,打開門走出去。

母親給了她幾件漂亮的衣服,是東家那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兒不要的舊衣服。母親說:

“那孩子今年要去美國讀書了。臨走前要在家裏開幾個舞會呢!”

刑露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去的呢?她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有時候倚在窗邊,呆呆地看著街上,一看就是幾個鍾頭,一句話也沒說,吃飯的時候,隻是勉強吃幾口。

一天,刑露在公寓樓下坐了一個早上,為的是等郵差來。她心裏想著:

“他也許會回心轉意。”

郵差並沒帶來那種貼著美國郵票的藍色信封。刑露失望地爬上樓梯,回到家裏。

走進睡房時,她發現誌傑寫給她的那些信全都拆了開來丟在桌子上,母親站在桌邊,露出嚇人的樣子。

刑露撲上去抓起那些信,哭著叫道:

“你為什麼偷看我的信!”

“你好大的膽子!”母親抓住她一條手臂,把她拉扯過來,咆哮著,“你有沒有跟他睡?”

“沒有!”她啜泣起來。

“到底有沒有?”母親瘋了似的,抓住她的頭發,狠狠賞了她一記耳光。

五個指痕清晰地印在臉上,刑露掙脫了母親,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沒有!沒有!沒有!”那聲音訴說著的卻是悔恨。

可是,母親不相信她,把她從床上拉起來,一直拉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使勁把掙紮著哭著的她推進去。

在那間蒼白的診所裏,一塊布蓋到刑露身上。她屈辱地躺在一張窄床上,弓起膝蓋,張開兩條腿,讓一個中年女醫生替她檢查,隨後她聽到那個人走出去跟母親說話。

從診所出來,母親牢牢地握著她的手,眼裏露出慈愛的神情。母女之間的恩怨化解了,仿佛她們是彼此在人世間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抹了抹眼角湧出來的淚水,喃喃對女兒說:

“永遠不要相信男人!”

刑露哭了,但是,她流的卻是羞辱的淚水。

可是,母女之間不久之後又再起波瀾。中學會考的成績單發下來了,刑露隻有英文一科合格。早在發榜之前,甚至是在她考試的那段日子,她已經想到會有什麼結果了。然而,就像天下間所有心存僥幸的人那樣,刑露也抱著虛妄的希望。

現實卻有如冷水般潑向她,她踉蹌著悔恨的腳步,這就是愛情的代價。為什麼要相信那個人呢?為什麼天真地以為那個甚至沒能力養活自己的男孩會帶給她幸福和夢想呢?

那天晚上,刑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腦子裏空蕩蕩的,回家的路多麼遙遠啊!還有母親那張憤怒的臉孔在那兒等著她。

直到公園關門了,她踏著蹣跚顫抖的腳步回家,看到憔悴的父親坐在公寓的樓梯上。父親抬起頭,看見她時,鬆了一口氣。然而,隨後他看到她的成績單時,一句話也沒說,把那張成績單還給她。

“你自己上去跟你媽媽說吧。”

刑露畏怯地一步一步爬上樓梯,那段路卻像一千裏那麼漫長,實在是太漫長了。父親為什麼不陪她走這條路呢?那天,母親把她揪上出租車拉她去診所的時候,父親並沒有拯救她。這個晚上,他依然沒有伸出雙手去拯救她,那就是出賣!曾幾何時,父女倆是一對盟友啊。

刑露多麼希望自己會昏倒,甚至滾下樓梯死掉算了,也不情願麵對母親那張臉。

然而,當母親終於看到她的成績時,並沒有罵她。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那比責備,甚至發瘋,都更讓她難受,仿佛她踩爛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這個家庭的人生和未來,還有那個擺脫貧窮的希望。

父親在樓梯上等她回去的這個晚上,也是他失去工作的夜晚。他喝醉酒,跟老板吵了一架,給開除了。

然而,他們卻已經欠了房東三個月的租金。

一家人後來搬到一家更舊更小的公寓,父親借酒澆愁,母親則像一尊高傲的雕塑那樣,不跟刑露說話,也不看她一眼。

刑露想起已經逝世的祖父,她見過的隻有老人的照片和那具留有餘溫的屍體,然而,她卻在已經漸漸模糊的記憶中想象那張臉是慈愛的。要是祖父還在世,她會懇求祖父接她去英國,她會從頭來過,她也許還能抓回那些有如小鳥般掉落在泥濘裏的無數夢想。

如今卻隻好去找工作了。她其實有著母親的現實和好勝。她知道,在貧窮的家庭裏,誰賺到錢,誰就有地位。

由於長得漂亮,出身名校,英語也說得好,她很快就在一家時裝店找到一份見習售貨員的工作。每個月,她把大部分的薪水都交給母親,為的是要封住那張勢力的嘴巴。果然,母親又開始和她說話了。

她本來是可以去當個小文員,過著樸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虛榮的天性把她帶來這家開在麗晶酒店裏的高級時裝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裏工作。眾所皆知,她們店裏的售貨員是這個行業中最漂亮和時髦,也最會穿衣服的。因此,能夠進來的女孩臉上都難免帶著幾分勢利眼和驕傲。

刑露是打敗了許多對手,才跨進這個嵌金鑲玉的浮華世界。

從前在學校念書的日子,她和李明真兩個人最喜歡下課後去逛那幾家日本百貨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許多次,她們甚至大著膽子把衣服拿去試身室試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從試身室出來的時候,故意皺皺眉頭找個借口說那件衣服不合適。然而,而今她每天隨便摸在手裏的衣服都是她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薪水。

與其說這是一家時裝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揮金如土的樂園。客人們在這裏揮霍著金錢,買衣服的錢甚至可以買一幢房子。這些人也揮霍著生活,揮霍著短暫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華麗的晚裝和皮草大衣披在年輕的身體上,或是用同樣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