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痛經來折磨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那天徐承勳背著她爬上公寓那條昏暗的樓梯的身影,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來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沒有。

二月的一天,痛經走了,她卻還是覺得身體虛弱疲乏。一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昏厥了。同學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在那兒,一位老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要她一個星期之後回去。臨走前,那位老醫生問她:

“你的家人有過什麼大病嗎?”

刑露回答說: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說完,她虛弱地走出醫院。一個星期後,煙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來了,除了有點疲倦,她覺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醫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盡快做手術。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電話來預約手術時間。要盡快。”

刑露蹣跚地離開醫院,心裏充滿了對已逝的祖父的憤恨,是那個老人的聖誕禮物把她一步一步引來這裏的,原來就是要把這個病遺傳給她嗎?那個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回家的路,漫長得猶如從遙遠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紀。煙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她走進屋裏,開了暖氣,軟癱在客廳那張紅色碎花布沙發裏。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耳邊回響著,漸漸消減至無。

要是她早知道會得這個病,她還會答應出賣她的愛情嗎?她曾經那樣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卻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有如懲罰一樣降臨。她詛咒上帝,咒罵宿命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她應該感謝上帝,給了她治病的錢?

這時,外麵有人按鈴。她以為是死神來訪,蹣跚地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驚住了。

徐承勳站在門外,他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裝,一頭帖服的短發,臉上有刮過胡子的青藍色,從前臉上那種快活開朗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和穩重。

徐承勳首先開口說:

“是明真告訴我你住在這裏。我可以進來嗎?”

刑露點了點頭,讓他進屋裏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經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嗎?

徐承勳轉過身來,說:

“我來倫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隨後他看了一眼這間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問她:

“你那個有錢男朋友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滅了。刑露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幾根手指,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送的那顆玫瑰金戒指,分手後,她一直戴著。

“不能讓他看見。”她心裏想。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勳終於說:

“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勳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說: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麼人……”

刑露心裏悲歎著:

“他好恨我!”

然而,她輕皺著眉頭望著他,裝作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徐承勳說:

“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錢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著嘴唇沒說話。她把幾根手指握得更緊了。

徐承勳朝睡房敞開的門裏麵瞥了一眼,回過頭來望著刑露,嘲諷地說:

“生在一個這麼有錢的家庭,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我們是拿走了別人應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過要放棄我的財產,隻做我喜歡的事。像你說的,我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

刑露隻說:

“你沒有畫畫了嗎?”

徐承勳聳了聳肩,冷淡地回答:

“我現在很忙,沒時間了。”

他繼續說:

“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錢並不是罪過,貪婪才是。”

刑露咬著顫抖的嘴唇,沉默不語。她明白了,他來這裏,不是對她尚有餘情,而是要向她報複。

她是活該的。

徐承勳走了之後,刑露絕望地蜷縮在公寓那張窄床上,痛楚又來折磨她了,她覺得肚子脹脹的,比痛經難受許多。她很熱,身上的睡衣全濕了,粘在背上,猶如掉落在泥淖裏掙紮的一隻可憐燕子似的啜泣起來。

到了第二天,她打電話到醫院。

那位老醫生接電話,問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術?”

刑露說:

“這個星期四可以嗎?”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霧沉沉地罩住倫敦的天空。刑露帶了幾件衣服,出門前,她戴上一條櫻桃紅色級著長流蘇的頸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運香味。

她離開了公寓,本來是要往東麵的車站去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麼擠滿了車。她決定抄另一條路往地鐵站。

她走進西麵一條陰暗閱寂的巷子,地上布滿了一個一個汙水窪,她匆匆跨了過去。

猝然之間,一隻肮髒的大手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使勁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頭去,看到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那人緊張地朝她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