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沒說什麼,示意大家繼續下注。
阿南繼續押大,根本懶得動。
旁邊幾個輸慘的賭徒便放棄了賭博,轉到這邊來看這女人賭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後,看她連押十二把大,莊家連開十二把大,就算是他這樣從沒賭過的人,也覺得牙酸起來。
阿南麵前已經堆了如山的銀餅子和銀票,在她再次將所有賭注推到大上時,莊家終於開了口,說:“姑娘,在我們這邊耍詐,是要砍手的。”
“我沒耍詐呀。”她舒服地找了個慣常的癱軟坐姿,此時已經蜷縮在了椅圈內,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笑吟吟地瞄著他,說,“我隻是不讓別人使詐而已。”
這話一出,旁邊圍攏的賭徒們一看莊家的模樣,頓時個個都臉上變色,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莊家把骰盅一放,沉著臉道:“我看你不是來賭錢的,是來鬧事的。”
“我真是來賭錢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鬢角一絲亂發,唇角含著一絲輕淡笑意,“先贏點錢,順便在你們這裏贖一個人。今天你們帶進來的那個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帶回去。”
莊家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又打量她幾眼,對後麵人使了個眼色,說:“我累了,手不穩,跟堂裏說要換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還將一隻腳拳到了椅上,那姿態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圍人大嘩,就連僅剩的幾個還在賭錢的,也都結了自己的錢,湊過來看熱鬧。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錢趕緊走吧,我估計鬼八叉要來了!”
“什麼鬼八叉?長得很醜像夜叉嗎?”阿南問。
眾人見她不知道,便紛紛說道:“鬼八叉啊!坐鎮春波樓的老供奉,傳說他曾經同時開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號鬼八叉!”
“哥幾個今兒先別走,留下來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著大開眼界吧!”
“哦,聽起來蠻厲害的。”阿南隔著袖子撫弄自己的臂環,臉上笑意更濃,“那我得見識見識。”
不多久,門簾一動,裏麵出來一個幹瘦老頭,皮包骨頭跟骷髏似的。他往阿南麵前一坐,問:“擲盧、骨牌、葉子戲,姑娘喜歡哪種,老頭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時開八局,想必術算很厲害,那我們就來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說道,“不過賭注我先說好了,我得要一個人。”
“就是今天送來的那個小女孩嗎?”鬼八叉扯著豁了門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後堂,你放心,先推幾方再說。”
骨牌中推一條,即洗好牌後兩兩疊砌,然後雙方擲點拿牌,按大小進行賠吃。然後雙方繼續擲骰,不斷推下一條,將一副骨牌翻完,稱為推一方。
在這個過程中,看運氣,也看記性和計算。一是要記住已經翻出過的牌,二是要計算還未翻開的骨牌中,對方拿牌的概率和剩餘牌麵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張,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張,因此每次推一條下注時,進行的計算都無比繁雜。
卓晏之前沒有賭過,看不懂他們的牌,隻見阿南的手不斷摸牌又不斷打出,也不懂什麼意義。他隻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細小的傷痕,和皮膚上的細紋混在一起,根本數不出數目來。
而且,她抓東西的時候,手特別有力,握牌的時候簡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執拗的模樣,似乎永不會放手。
卓晏正神遊天外,沒注意到隨著牌局的進行,周圍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隻剩下眾人的呼吸聲,在壓抑低矮的屋內回蕩。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聲,來自鬼八叉。
他盯著桌上翻開和未翻開的牌,臉色灰白,額頭冷汗涔涔。他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卻遲遲沒有擲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對麵的阿南,卻是悠然自得地敲著手中的骨牌,說:“老先生,年紀大了,就別硬撐著啦。咱們已經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條三百二十張牌,八八組合數目以億萬計。你當年能同時開八局,可現在你算不過來啦,要還不放棄我這一局,恐怕心力交瘁失了神誌,餘生都無法再摸牌了。”
鬼八叉沒理會她,咬牙盯著桌上那些剩餘的牌,悶聲道:“老頭我成名的時候,你個小丫頭的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我……”
話音未落,他悶哼一聲,忽然就翻了個白眼,仰著頭整個人向後翻去。隻聽“咚”的一聲,連人帶椅翻在了地上。
旁邊人嚇得趕緊上前把椅子抬起來,再看鬼八叉時,他臉色慘白牙關緊咬,身體顫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似風箱般劇烈起伏,竟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阿南把手中牌一丟,說:“我說吧,心力交瘁,厥過去了。趕緊抬下去請大夫瞧著吧,以後好好養老,別再上賭桌了。”
一直坐在旁邊盯著牌局看的前莊家,此時霍然站起,指著阿南叫道:“我就說你使詐了!真是膽大包天,敢到這裏來鬧事!”
阿南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問:“是嗎?那我怎麼使的?”
“把你的手給我們看看!”那人俯身越過台麵,抬手就向她的手臂抓來,“我注意你的手臂很久了,裏麵是什麼?是不是你使詐的……啊!”
他的動作很快,卻不料阿南的手更快,隻看見白光一閃,血珠飛濺,兩截斷指伴著莊家的慘叫聲,掉落在了阿南麵前桌上。
誰也看不清那閃過的白光是什麼,等回過神來時,隻看見莊家握著鮮血淋漓的手慘叫,那隻右手上,食中二指已經各被削去了一個骨節,正在汩汩冒著鮮血。
阿南放下了拳在椅上的腿,身體靠在椅背上,還是那副沒骨頭的懶散模樣,唇角的笑容沒有減淡也沒有加深:“到底是我使詐,還是你們使詐,叫你們管事的出來說明白。”
在那人握著自己手掌的慘叫聲中,昏厥的鬼八叉被匆匆抬走。同時來了八個護院,個個手中拿著棍棒,如狼似虎。
卓晏惶急地看看周圍,又低下頭問阿南:“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就在這裏鬧事?”
“什麼地方啊?”阿南反問。
卓晏看看周圍,急得直跳腳,把聲音壓得更低:“這裏明麵上是個揚州大賈開的,可事實上,背後的人,是宋言紀!當今聖上麵前都說得上話的大太監,上次我跟你說過的,被派遣來監督製衡我們神機營的宋提督,你明白嗎?”
“哦……”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又走到這個宋言紀的地盤來了。
阿南笑嘻嘻地從麵前銀餅子堆中拿出個五兩的丟給他:“這個還給你,連本帶利,咱們兩清了,你快走吧。”
卓晏把那塊銀餅子拍回她桌上,一副又急又氣的模樣:“你快跑啊!這麼多人要打你呢,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辦?”
“卓世子說笑了,我們是做生意的,和氣生財,怎麼會動手呢?”後間的簾幕一掀,這回出來個白胖的中年人,圓圓的臉,圓圓的下巴,又滿臉堆笑,要不是嘴唇上有兩撇胡子,看起來就跟年畫上抱鯉魚的胖娃娃似的。
他說話的語調也是和和氣氣的,甚至帶著點嫵媚。
阿南一聽到這聲音,再一看他那兩百來斤的身軀,頓時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時在神機營,把她帶入困樓的那個胖子嗎?
胖子走到阿南麵前,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快淌下來了:“姑娘,我在這裏還說得上話。您也別急,有什麼事情就言語,咱們先解決了您的事,然後您看著給劉鼠兒補點湯藥費。他少了兩截手指,以後吃不了這碗飯,家人生活可成問題,您說是不是?”
“你說得是,是我太衝動了。”阿南見他說話這麼講理,就從自己麵前堆得小山似的銀餅子中分出一堆,說,“這份,給那位師傅補償,這另一份——”
她指指大的那一堆和那摞銀票,說:“我來贖囡囡,就是今天被她爹賣進來的那個女孩兒,不知道價目夠不夠?”
“哎喲,價目是夠了,她爹沒欠這麼多錢。”胖子那副笑模樣,跟麵具似的貼在臉上,十成十的真摯,“但是不巧,在您賭錢的時候,有位客人已經把她買走了,賣身契都已經收了。”
阿南一抬下巴:“那讓我見見他,或許有的商量。”
胖子笑道:“這個自然,對方說,要是姑娘您有興趣的話,他也願意和您賭一場,賭注是那個小孩兒的賣身契。”
阿南一抬下巴,說:“可以,讓他過來呀。”
胖子立即躬身掀開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姑娘到裏麵來,那位客人正在等你。”
卓晏有些遲疑地看看阿南,正想說什麼,阿南卻揚眉一笑,早已站起身,拂拂袖子就向內走去。
穿過後堂,便是最後一進院落。
前麵幾進院落的侈靡紛亂一掃而盡,寂靜竹林中,一排燈燭沿著竹林小徑,延伸到荷塘水榭之上。
水榭周圍,荷花正在夜色之中盛開,四周高懸的燈光照在荷葉上,泛著銀色反光。在水榭之中,已經設下了一張方桌、兩把椅子。
此時,背靠荷塘那邊的椅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一張湘妃竹簾自上方垂下,底端離桌子有半尺多高,足以令對局的人看清整張桌子上的東西,又隔開了左右兩邊的人的麵容。
阿南走進水榭,透過簾子後的微光,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坐著不動也顯得清逸秀拔的身材,偏生坐姿又極為端嚴,這讓阿南的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
然後,她就看到了他的雙手,慢慢抬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燈光之下,這雙手白皙如玉,粲然生輝。前次的傷痕尚在虎口處,淡淡的紅色痕跡,卻絲毫未損壞這雙手的完美。
即使有簾子相隔,阿南的唇角也略微揚了起來,盯著他的手移不開目光。
真是好久不見啊,這雙她平生僅見的、令她神魂顛倒的手。
荷花的暗香,在夜色中隱隱襲來,似有若無,和此時的夜風一樣飄忽。
透過簾子逆照過來的光,把對麵人的影子映得迷離動人。
阿南其實很想探頭到簾子下,看一看對方到底長什麼樣。不過正事要緊,她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拂裙擺,她旋身坐在他對麵,笑道:“真是緣分啊,又見麵了。”
朱聿恒特意命人在中間放下簾子,便是不想和她碰麵,沒想到她卻第一時間認出了自己。他抿唇不語,隻點了點桌子,示意她坐好。
阿南習慣性地縮起腳:“這麼多玩意兒,咱們玩哪種?”
“骨牌。”朱聿恒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比她還要淡定,“你能在十一局內把鬼八叉逼到絕路,想必是絕頂高手。我不會占你便宜,就玩你拿手的。”
阿南活動著手指,說:“好呀,不過我可不願再白忙活一場了,咱們先把賭注給押了。”
朱聿恒沒說話,隻將一張紙拿出來,放在桌子一側。
正是囡囡那份賣身契。
“這是我的賭注,你的呢?”他又不疾不徐問道。
阿南說:“我今晚贏來的錢,本來打算贖囡囡的,現在全押上好了。”
“我對錢沒興趣。”
阿南便問:“那你對什麼有興趣,而我又剛好能押的?”
“你。”朱聿恒說。
這確鑿無疑的話,讓阿南的胸口猛然一撞,像是被他直擊了心肺。
然後,她才恨恨地想起來,可不是嗎,這男人一開始潛入她家,就是想把她搞到手,好逼問她蜻蜓的事情。
她有點生氣,臉上卻反而露出笑容,問:“怎麼,拿到了我的蜻蜓還不肯罷休?”
他頓了頓,說:“蜻蜓對我無用。”
“哦……”阿南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臉上笑容燦爛,“意思是,我才是你想要的?”
他在簾子那一邊語調平緩,不置可否:“公平交易,一賠一,我們都不吃虧。”
“誰說不吃虧了?我和囡囡隻有一麵之緣,就要搭上我自己,你覺得這公平嗎?逼急了我直接去搶人就是。”
“搶回來的話,以後他們一家人的日子就沒法過了。”他的十指緩緩交叉在一起,普通人應該會顯得懶散的動作,他卻做得力度沉穩,從容不迫,“我聽說坊間有一句話,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既然開了價,你為什麼不試著還一還?”
阿南笑了:“哦……那我應該怎麼還比較好?”
“一年。”他豎起一根手指,“我不需要你的一輩子,我隻要你接下來的一年,這樣公平了嗎?”
“如果要公平的話,你也得給我搭一件賭注,不然我還是虧大了。”
他問:“搭什麼?”
“你。”她學著他的樣子回答,笑眯眯地支起了右頰,笑得天真可愛,“我也想要你一年,就接下來的這一年。”
旁邊的胖子臉上的肉抖了三抖,緊張地看向朱聿恒。
“不可能。”朱聿恒冷冷道。
“你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卻偏要強迫我接受。”阿南抬頭看看月色,催促道,“得了,把賣身契擺上來吧。我贏了帶走囡囡,你贏了的話……那我像以前一樣,替你們神機營辦件事吧,隻要不違法、不背德就行,可以了吧?不過你可要知道,我這輩子打賭,還沒輸過呢。”
她聲音似在笑語,但強硬的口吻,卻分毫不差地顯出了她的堅定立場。
他若有所思:“這可是你說的,任何一件事,願賭服輸?”
“願賭服輸。”阿南揮揮手道。
朱聿恒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早已擬好的賣身契樣式,壓在賭桌另一邊。
阿南掃了一眼,上麵寫著以身相押,願賭服輸,若輸了寧願為奴為婢一年,絕不生異心之類的話。
“那好,那件事就是,簽了這份賣身契。”他指著下麵空白的立契人處說道。
“嗬,敢情你早就準備好了啊!”阿南頓時笑了,用手指在上麵彈了彈,“我說的是替神機營做事。”
“神機營在我轄下。”
“你這是擺好了圈套給我鑽?”
朱聿恒沒搭理她的廢話:“反正你也沒輸過,應該不怕的。”
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搶,第三次是騙。這架勢,阿南覺得自己還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曾經欠過他什麼。
拍拍囡囡那份賣身契,阿南毫無懼色地衝他一抬下巴:“一局定輸贏?”
“不。”朱聿恒搖搖頭,說,“我還得熟悉一下。現在開始到三更吧,以更漏為準,時間一到就停手數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