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知奔出去,一看外麵通道,頓時內心一片冰涼。
顯然設陣的人也早已料到此事,通道中空空蕩蕩,竟沒有半塊稍大些的石頭。
朱聿恒抿唇看了看麵前那片無序的火海,低聲說:“我來算。”
“你算不了,混沌是無解的。”阿南咬牙道。
“就算無解,反正都到最後一刻了,我們總得試一試。至少,我一定會在混沌火海中,幫你找到落腳的那一點!”朱聿恒說著,向著後方的高處奔去,抬腳踩住凹洞,翻身便上了最高點。
看著他的背影,阿南深吸一口氣,抬手緊綰自己的發髻,轉頭就向著中間的混沌火衝去。
火光照耀出她的身影,在四根無序旋轉攻擊的火焰銅管之下,她如同撲火的飛蛾,向著最中心的機關樞紐而去。
朱聿恒站在高處看著她,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他緊緊盯著那個身影,就像在雷峰塔的蓮花火海中一般,在瘋狂湧動的火焰之中,爭取一個可以讓她堪堪避過攻擊的空隙。
“東南方,二尺三寸……”
話音未落,他的喉口忽然哽住,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劇痛撕裂了他的身軀。那條從小腿直上咽喉的血線,在蟄伏了兩月之久後,忽然間劇痛起來。
如同一把刀正順著陰維脈,硬生生劈開他的半身,他眼前昏黑一片,捂住自己的喉頭,跌靠在了後方的土壁上,連呼吸都難以繼續。
他苦苦隱藏了這麼久的秘密,在這最重要的一刻,卻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再也無法隱藏。
朱聿恒竭力倚貼在壁上,不讓自己從高處墜落。
眼前一片昏黑,火焰的光芒在瞬間黯淡下來,隻在他的眼前如一條條亂舞的金蛇,怪異地扭曲著。
可,阿南還陷在火海裏,等待著他的指引。
在火海之上,還有近百萬人的生命,係在他的身上。
他的指尖死死掐住身後的土壁,咬破舌尖,強迫自己恢複一點清醒神誌。
麵前模糊的光亮之中,阿南的身影,也已經難以分辨。他在一片昏黑中,憑借著對上一次她落腳點的記憶,尋找那些狂舞的光點之中,可以讓她稍避凶險的空隙。
“西……稍偏北,四尺一寸……”
他的聲音斷續破碎,那聲嘶力竭的嗓音,讓下方原本緊張關注阿南的楚元知心頭一驚,趕緊回頭看他。
見他麵色慘白地貼在高處土壁之上,身軀顫抖,冷汗涔涔,楚元知“啊”了一聲,問:“大人,您……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在依稀模糊的昏黑視野之中,他看見那抹極淡的身影,沒有落在他指定的地點。
她反身躍了回來。
背後那無序旋轉的燃火銅管,忽然從斜後方劃了個詭異的弧線,向她背後襲去。
阿南聽到耳後風聲,立即向前撲去,以求脫離攻擊範圍。
然而她的行動終究沒有那些呼嘯而來的銅管那麼快,隻聽得“哧”的一聲,她的綠羅裙已經被掃中,燃燒起來。
幸好阿南見機極快,在銅管掃來的那一刻,她的右手在地上一撐,雙腿已經旋過那重重一擊,卸掉了大部分力量。
饒是如此,她的左腿依然被掃到了,“砰”的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楚元知這下不僅是雙手,連身體都顫抖起來。他看看麵色慘白痛苦不已的朱聿恒,又倉皇回頭看摔在地上的阿南,絕望地閉上了眼。
燃燒的機關已經深入地下,他們再也無法阻止已經步步逼近的死亡。
而阿南迅速打滾,滅掉自己裙上火苗的一刹那,不顧小腿的劇痛,爬起來奔向朱聿恒。
一腳踩踏在牆壁孔洞之上,抓住上麵突出的石頭借力,她翻身躍到他的身邊,一把抓住朱聿恒的手,急問:“怎麼回事?”
朱聿恒瞳孔渙散,她的麵容在火光下化成模糊一片,金色橙色或者是血色的影跡,在他麵前晃動,就像死亡來臨,冰冷又恍惚,炫目又迷離。
他再也無力撐住,整個身子倒在了她的懷中。
高處的空間太過狹小,為了不讓他掉下去,阿南伸出雙臂抱緊了他,倉促間回頭瞥了那在機關的驅動下,依舊狂亂劃出刺目弧線的混沌荒火一眼。
小腿上那灼熱的焦痛,已經變成錐心的刺痛。懷中抱著的朱聿恒,已經失去了神誌。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裏,無能為力地化為焦灰,讓頭頂上的百萬性命,也因為她的無能而永墜火窟?
“阿言,你怎麼了?”阿南抱住朱聿恒,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見他呼吸紊亂,立即掐住他的人中。
可懷中的朱聿恒卻毫無反應。
楚元知在下方掏出傷藥,丟給她:“南姑娘,你的腳……”
阿南一把接住藥瓶,胡亂在自己的腳上塗抹了一下,抬頭見下方打磨得光滑無比的黑色煤層之上,混沌荒火呼嘯而過,但那些刺眼的火光已隱藏不住下麵隱約的十二條紅線。
那是楚元知所說的火線,如同殷紅的血,正從青鸞的尾部,漸漸蔓延向那十二根柱子。
“阿言,你快點醒來,你得幫我進入混沌中心,把機栝停下,阻斷那些火線……”
可朱聿恒毫無反應,隻是呼吸灼熱急促。
他的外衣早已在撲火時脫掉,阿南見他呼吸不暢,便抓住他中衣的衣襟,將它扯開。
她的手觸碰到他咽喉處的血線,正在他的皮下劇烈跳動,似要突破皮膚而出。
阿南愣了愣,然後將他的上衣一把扯開。
那條縱劈過他半身的血線,頓時呈現在她的眼前,在此時淩亂變幻的火光之下,顯得更為猙獰可怕。
“這難道是……《山河社稷圖》?”她抬起手,撫在那條血線之上,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同情憐惜,撫摸他胸膛的手微微顫抖,“誰弄的?是薊承明嗎?”
朱聿恒已經陷入昏迷,他當然無法回答。
下方忽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阿南抱著朱聿恒,轉頭看去。
煤炭的引燃,比木炭要慢得多,但,他們無法停止混沌荒火去阻止它們,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紅色的線延燒而去。
就像被綁在床上的人,眼睜睜看著刀子一絲一絲挪動著刺入自己眼中一樣,比一觸即爆還要可怕千百倍的煎熬,死死扼住了他們的喉嚨,讓他們深陷恐懼。
下方的楚元知因為受不了這種壓抑,正跌跌撞撞地向著出口奔去。
葛稚雅依然是那種冷冷的口吻,但那聲音也已經變調了,顯得有些扭曲:“跑什麼跑?死在過道和死在這裏,有什麼區別!”
她的話,讓楚元知更加絕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地問:“我……我死了不要緊,可璧兒怎麼辦……北淮怎麼辦?”
按照葛稚雅的個性,平時肯定會諷刺幾句,可此時此刻,聽到他失控的哭叫聲,她竟也沒再說話,隻是麵色鐵青地看著那些逐漸蔓延的火線,不知道在想什麼。
“怕什麼,我們還有希望!”阿南在上頭終於出了聲,蒸騰的火焰與一路疲憊讓她聲音幹澀嘶啞,但依舊沉穩堅定,“隻要阿言,快點醒來!”
她的目光從那些暗紅的火線上收回,轉回頭死死盯在朱聿恒身上那些赤紅的血線上。
但,也隻是猶豫了一刹那。她抬起手,狠狠撕開了朱聿恒的衣襟,讓他的胸膛徹底袒露在自己的麵前。
她的手,按在他咽喉血線的末端,然後順著那條殷紅的線,一路向下,摸索著一寸一寸移了下去。
從咽喉,一直摸過胸口,再探到腰間,她卻一直沒摸到自己想要的那種觸感。
她隻能扯開他的腰帶,想順著血線,繼續從他的腰間摸到小腿。
但一扯開腰帶,她便看見了橫貫過腰腹的那第二條血線。
“原來……這不是剛發作。”阿南隻覺心口一陣冰涼,一種絕望感襲上心頭。
阿言說,查不清三大殿起火案,他會死。
原來,是真的會死。
不是皇帝要他死,而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要讓他在剩下的時日裏備受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一刻他們麵臨死亡的恐懼與絕望,阿言卻每天都在麵對著、承受著。
這日複一日的沉默隱忍,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效,但……都到這份上了,咱們就當你中毒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她一咬牙,抓起他隨身的龍吟拔出,抵在了他的咽喉處。
定了定神,她抬起手,猛然劃了下去。
鮮血迅速湧出,朱聿恒的身體陡然一震。
但阿南絲毫不為所動,下手極穩地將那條血線又挑開了一些,用力去擠壓裏麵深紅的瘀血。
可是瘀血黏稠,凍在皮下,她竟無法擠出。阿南把心一橫,俯下身去,將自己的唇湊在傷口處,用力將那些瘀血吸出來。
從咽喉到胸腹的血線被她吸出後,她吐完口中瘀血,喘息了幾口氣。
身邊朱聿恒的軀體猛然一震,她轉頭看他,他已經微微張開了眼睛,正用沒有焦距的眼睛盯著她。
“醒了啊……看來,是有效的。”她說著,深吸一口氣,舉起龍吟,用尖端再度挑開他腰上的血線。
朱聿恒在蒙矓的視線中,感覺到腰間微痛,然後她俯下身,挑開自己腰間的血線,以口相就,將血一口口吸走。
他失神地望著她,又是茫然,又是驚懼,還帶著些許不明所以的震撼。
阿南沒有理他,徑自撩起他的衣服下擺,極為準確地順著那條蜿蜒血痕劃下來,然後再次將湧出的血吸走。
等到他身上瘀血已清,她才吐幹淨口中鮮血,抓起他的手,示意他一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傷口,一手按住腿上傷口。
“沒辦法,我隻能這樣臨時先幫你緩一緩。”倉促以手背擦去唇邊鮮血,她低頭盯著朱聿恒,問,“看得見我嗎?”
朱聿恒隻覺得太陽穴一陣陣針刺般的疼痛,胸口和腿上的傷處正在劇烈抽痛。但他確實聽到了阿南的話,看到了阿南的臉。
他艱難地嚅動雙唇,竭力開口:“阿南……”
聽他聲音還算清晰,阿南略微鬆了一口氣,朝下麵喊:“楚先生,金瘡藥!”
楚元知畢竟是有家室的人,那包袱看似不大,東西準備得十分停當,當下就拋了傷藥上來。
時間緊迫,阿南飛快沿著朱聿恒的傷處撒了一遍,然後將他衣服下擺撕了,在胸口和腿上緊緊包紮好。
她抬手指著麵前的混沌荒火,問:“看得清嗎?”
朱聿恒靠在她懷中,頓了片刻,等待眼前的陰影過去,才點了一下頭:“可以。”
“沒時間了。無論如何,為了順天的百萬人,阿言你必須撐住,知道嗎?”阿南站起身,不管左腿上的劇痛,抓起他的龍吟一躍而下。
下方,楚元知看看高處的朱聿恒,又緊緊盯著她,目光驚懼中又帶著些絕望的企盼。
就連葛稚雅,也站直了身子,似在等待她的指令。
“阿言已經沒事了。我們這次,一定要衝破混沌陣,將機關樞紐停下來,這樣才能打破地麵,將火線阻斷。”阿南看著麵前兩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事到如今,逃也是死,躲也是死,我們唯一能活下來的機會,隻有幹掉這機關!”
楚元知眼圈通紅,看向那詭異莫名的混沌荒火,顫聲道:“可是……可是這四重混沌火,這世上,從沒人能破解……”
“就算從來沒有,我們也得做開天辟地的第一個!”阿南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反問,“你這一輩子,活在徐州那場大火的陰影下,成了現在的模樣,難道不想拚一把,當一回拯救百萬人的大英雄?”
楚元知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隻重重點了一下頭。
“葛稚雅,我知道你與我們不是一路人,但,”阿南又看向葛稚雅,聲音幹脆利落,“今日大家待在同一條船上,要是船底漏了水,黃泉路上誰也逃不了。幫我就是幫你自己,你說呢?”
葛稚雅瞧著她,說話依然僵硬,但目光卻不再那麼冷了:“說吧,要我做什麼?”
都是聰明人,不需廢話。阿南滿意地指著周圍的一圈柱子,說道:“柱子是削煤而堆成,中間摻雜了易燃物,火線一燒過去,十二根柱子必定會同時爆燃。你們對於火藥都是大行家,能處理嗎?”
楚元知立即道:“能!”
葛稚雅瞧了瞧柱子,又看了看地麵,說:“行,我負責右邊六根柱子。但是南姑娘,就算我們把火線截斷了,這層地麵是煤炭打磨而成,也會慢慢被引燃。到時候停不下機關處理不掉地麵,這裏全部化為火海,順天整城湮沒,都要算在你的頭上!”
“放心,要是我們死在這裏,下輩子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阿南深吸一口氣,義無反顧地朝著混沌荒火躍了進去。
楚元知緊張地看著她的身影,卻聽到身旁的葛稚雅喃喃道:“當牛做馬就不必了,下輩子……我倒是挺想當一個你這樣的女人。”
楚元知愕然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她卻已經轉過身,大步走向右邊的柱子。
混沌荒火依舊呼嘯著,瘋狂無序地亂擺。
在黑色的鏡麵上,上下相映的火光在阿南麵前一剪而過,那狂暴的力量,仿佛能將世間任何事物卷纏入自己的攻襲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