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巷詹姆士家裏現在已經不舉行晚宴了——每一個人家遲早總會有這樣的一天,那就是老爺和太太“精神不夠”了;九道菜送進二十塊雪白食布上麵的二十張嘴裏,這種事情已經沒有了;連那頭家貓也弄不懂為什麼忽然不再把自己關起來了。
有這些緣故,所以當愛米麗吩咐傭人預備六個人而不是兩個人的晚餐時,自己頗有點兒興奮感覺;雖則活到七十歲,她仍舊喜歡不時來次小宴會,和一點時髦花樣;她親自在硬紙上寫了不少外國字,①親自插花——來自裏維拉②的夜合花和並非來自羅馬的羅馬白風信子。當然,這六個人不過是詹姆士和她自己、索米斯、維妮佛梨德、法爾和伊摩根——可是她願意裝作仍舊象往日那樣的熱鬧,這樣想象地玩一下。她換了晚服,這使詹姆士忍不住說:
“你穿上這種東西做什麼?要著涼的。”
可是愛米麗知道女人的頸子是有愛漂亮的心情保護的,到八十歲都是如此,所以她隻回答:
“讓我來替你穿上一件我買的那些假硬胸,詹姆士;那樣你隻要換條褲子,穿上你的絲絨上衣,就行了。法爾喜歡看見亮呢。”
“假硬胸!”詹姆士說。“你總是把錢拿來亂花。”
可是他仍舊忍氣讓愛米麗給他穿上,終於頸子也亮了起來,一麵喃喃不清地說:
“法爾恐怕是個花錢的祖宗。”
他在客廳裏坐下來,眼睛裏添了一點光彩,兩頰比平時稍微紅潤了一點,就這樣等待大門的門鈴響起來。
“今天的晚宴我安排得很象樣子,”愛米麗欣慰地說,“我覺得伊摩根正好見識見識——現在她出來應酬,就應當習慣這一套。”
詹姆士含糊地答應一聲,一麵想著伊摩根小時候常爬到他腿上來,或者跟他拉聖誕節炮仗的情景。
“她一定漂亮,”詹姆士說,“這我敢說。”
“她是漂亮,”愛米麗說;“她應當嫁個好姑爺。”
“你又來了。”詹姆士咕嚕說;“她頂好耽在家裏,照應照應她母親。”再來一個達爾第那樣的人把他美麗的外孫女搶走準會要他的老命!當初愛米麗也是跟他一樣看上了蒙達古?達爾第,這件事到現在還不能使他釋然。
“瓦姆生哪兒去了?”他忽然問。“今天晚上我想喝一杯馬地拉酒。”
“有香檳呢,詹姆士。”
詹姆士搖搖頭。“沒有勁,”他說:“我喝了一點受用沒有。”
愛米麗從坐在爐火這一邊探身出來按一下鈴。
“老爺要開一瓶馬地拉,瓦姆生。”
“不對,不對!”詹姆士說,連耳朵尖子都惱得抖起來,兩隻眼睛注視著隻有他一個人看得見的東西。“你聽我說,瓦姆生,你到酒窖的裏間去,在左倉最後中間一層架子上,你可以看見七隻瓶子;拿當中的一瓶,不要搖。這是我們搬到這裏來時喬裏恩先生送我的最後一瓶——從來沒有動過;應當一點沒有變味呢;不過我也說不了,我沒法說。”
“好的,老爺,”瓦姆生一麵退出,一麵說。
“我本來留著等我們金婚時喝的,”詹姆士突然說,“不過我覺得我這樣年紀活不到三年了。”
“胡說,詹姆士,”愛米麗說,“不要講這種話。”
“我應當親自去拿,”詹姆士咕嚕著,“他說不定會搖動。”他變得沉默下來,盡在回想過去在燃著的煤氣管子、蜘蛛網和酒味浸透的瓶塞子香氣中間消磨的許多時光;這種酒味是他過去多少次宴會前的開胃劑。四十多年來,從他帶了新婚妻子住到公園巷來的時候起,四十多年中許許多多的朋友和交遊都過世了,這部曆史就寫在酒窖裏的那些陳酒裏麵;酒窖消耗掉的儲藏卻象保存了這一家的慶典記錄——所有的婚禮、添丁進口,以及親友的死亡都保存在這裏。而且他死了之後,酒窖還會在那裏,不知道那時候又是怎樣光景。敢說,或者被人喝光,或者糟蹋掉!
兒子進門把他從遐想中拉回來,接著維妮佛梨德和她的兩個大孩子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