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為昆侖虛的墨淵,一為她眼前的東華。前二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為的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卻純屬逼於無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隻有將以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一總的計論下來,他隻有費許多的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麼許多,成不了什麼大器。豈知度化人著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眾,佛光照完一圈,已費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複不及,結界外卻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著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曆史的舞台。站在曆史的大舞台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著,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夠本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準,列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為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麼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嗬成地給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麼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水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著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抬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麼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舍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裏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幹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床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的。
她瞧著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麼就能說話了,伸手遞給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個尖罷,已經烤好了的,還在冒油,你看。”
東華接過她的爪子,端詳半天,果然從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覺得有點疼,又有點甜蜜,問東華:“我特地烤得外焦裏嫩的,肉質是不是很鮮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過一個什麼:“我覺得還要再加點鹽。”話落地好一把雪白的鹽巴從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聲,汗流浹背地一個激靈,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東華,但握著她那隻負傷累累的小爪子的,卻是個白裳白裙、沒有見過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麼黑乎乎的膏藥,美人正撕開自己的一道裙邊,用一道指頭寬的白綾羅,芊芊十指舞動,給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風作戰時被烤傷了的手指頭。
鳳九後來曉得,這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傳說中的姬蘅,因聽說自己做了紅顏禍水,引得燕池悟跑來符禹山找東華決鬥,抱著勸架的心匆匆趕來阻止他二人的廝殺,半路上卻走岔了道不幸錯過收尾,又不知怎麼一腳踏進這個十惡蓮花境,就遇著被困的東華。
多年以後,往事俱已作古,鳳九已能憑著本心客觀一想,才覺得,姬蘅委實要比她和東華有些許緣分。她從前,卻沒有深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窩在姬蘅的懷抱裏,眼底現出兩三步外東華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動非常,哪裏還有什麼空閑考慮旁人之事。
其時,距東華在琴堯山救下她已過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來,他們離得比較近的一回是東華在前院的魚塘釣魚,她在魚塘的對麵掃地;一回東華在後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對麵掃地;還有一回東華提了個瓷水壺在茶地裏悠閑地給茶苗澆水,她在田埂的對麵掃地……雖然她其實許多年不曾近前瞧過東華,但是他的模樣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時先生教導一日三誦的啟蒙讀物《往世經》還記得牢固。
他並沒有什麼變化,俊美威儀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剛睡醒的模樣,麵容中透露出些許慵懶。他懶懶地坐在一旁,撐頭瞧著姬蘅水蔥樣的手指在她火紅的狐狸皮間來來往往,默然的神色裏,隱約含著幾分認真。
姬蘅的手法確是熟練,但魔族但凡美女都愛留個尖尖長長的手指甲,鳳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長指甲不經意一戳又一戳,痛得嗚嗚了兩聲又哼哼兩聲。東華雖然打架打得多,戰事曆了不少,仙根尚幼時負傷也是時有,但包紮傷勢這等細致的事倒還從來沒沾過,隨手挑了幾根白綾羅,拿無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我來吧。”
鳳九不曉得他沒有什麼經驗,眼淚汪汪地朝他挪了挪,還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蓮花境正是入夜之時,有一些和暖的霧氣升騰上來,在結界中一撩,雲蒸霞蔚間,虛示了幾分輕浮。
白綾羅裹著霧氣纏上她受傷的爪子和肚皮。東華的麵容瞧著還是一番與己無關的冷靜淡泊,指法卻比姬蘅要溫柔許多,她沒有怎麼覺得痛,已經包完了。他給她包傷口的模樣有一些細致認真,她從前遠遠地瞧過他在院子裏給燒好的酒具上釉,就是這麼一副淡漠又有點專注的派頭,她覺得很好看。
東華打好最後一個結,姬蘅湊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這樣,她怎麼走路啊?”
鳳九舉起包得小南瓜一樣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無根水浸過的東西沒有十天半月是幹不了的,她覺得自己的爪子涼悠悠濕漉漉,沒有了方才的痛楚。但三隻腿立久了自然不穩當,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萬幸被東華輕飄飄一撈拎到了懷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個火球試試。”
鳳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還是從善如流地吐了一個,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綾羅,哧一聲,滅了。東華將綾羅上幾個沒有立時熄徹底的火星撥開,道:“包厚點,不容易燒穿。”
姬蘅愣了愣,又瞧了瞧鳳九,悟過來他話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淺見,此前作戰,小狐狸受這個傷,乃是情勢相逼,平素它並不至於噴出火球來自己傷著自己,帝君怕是多慮。”瞧著鳳九也反應過來羞怒地睜大眼睛的樣子,憐愛地又補了一句:“你瞧她這一副聰明相,也不像是個會笨到這種境地的。”
鳳九聽姬蘅誇自己一臉的聰明相,頓時對她徒增幾分好感。
東華的手搭在她頭頂的絨毛上,緩緩梳理,聞言瞟了她一眼:“難說。”
鳳九覺得,東華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她一向就曉得東華其實喜歡一臉聰明相的,他從前的幾頭坐騎一頭比過一頭的聰明,這就是例證。前後一思索,她覺得為今之計,隻有噴一個有力道的、且對外物有殺傷力而對自己完全沒有殺傷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對自己的誤會了。於是她撐起身子,竭盡全力地一開口——火球醞釀倒是從肚子裏醞釀了出來,卻因用力過猛喉嚨口灌了風,癢得一陣咳嗽,嗆在嘴裏被咳嗽引出口,遇風即著,正落在她沒受傷的那隻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絨毛被點著了……
東華見勢急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間的仙澤籠著寒氣一繞,立時將火球凍成了個冰珠。他將她抱起來,像是對姬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果然這麼笨。”鳳九抬起眼皮瞧一瞧被撩掉一點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東華,慚愧得將頭默默扭向一旁,在心裏鬱悶地、痛苦地、丟臉地翻了個跟頭。
在鳳九如同一張舊宣紙的泛黃的記憶中,十惡蓮花境裏頭,她同東華、還有姬蘅共處了七日,蓋因要摧毀此間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東華用這些時日蓄養精神,以恢複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話,說的是心所安處,即是吾鄉。鳳九待在東華的身邊極是心安,看著這個一片荒蕪的十惡蓮花境也覺得百般的可愛,可憐前爪壞了一隻,走路不利索,才勉強壓抑住這愉快的心情,沒有撒潑打滾地慶祝。
東華日日打坐,姬蘅則到處找吃的,找了一圈發現此地隻產地瓜。其實以她的修為,一年半載不進食也無妨,東華更不用提,但鳳九卻是剛曆了場大戰,仙力折損極大,第一天沒吃東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站都站不穩,姬蘅才專為她去辛苦地尋找吃食,拿來給她吃。鳳九覺得,姬蘅她這麼為著自己,她是個好人。頭三四天,她還能自己吐出火球來將地瓜烤一烤,哪裏曉得聶初寅算盤打得忒精,渡給她的法力不過能撐三天,三天後化得連煙都沒了。姬蘅習的是水係術法,也變不出什麼火苗來幫她烤地瓜。她很發愁。她有點挑食,沒有烤過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時,一旁打坐的東華正修回第一層仙力,似涅槃之鳳,周身騰起巨大的白色火焰,霎是壯觀美麗。因他化生的碧海蒼靈雖是仙鄉福地,納的卻是八荒極陰之氣,一向需天火的調和。每修回一層仙力,勢必以天火淬燒後才能為己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個法門。姬蘅看得很吃驚,鳳九比姬蘅還要沒見過世麵,更加吃驚,驚了片刻,眼中一亮,忍著左前爪的痛楚撐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個地瓜卯足勁兒地往火中一扔——見扔成功了很振奮,開心地一鼓作氣又扔了七八個。扔完了兩眼放光地靜靜等候在一旁,果然,不一會兒天火漸漸熄滅,結跏趺坐的東華身旁,七零八落地散著好幾隻烤熟的地瓜,飄著幽幽的香氣,他懷中還落了兩隻。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頭去瞧鳳九,鳳九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顛顛地瘸著一個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們奔跑過去,先將兩個落在東華懷裏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來,再將散落一旁的堆成一個小堆。
還沒堆完已經被東華拎著後頸子提了起來,姬蘅驚恐地閉上了眼。鳳九懷裏頭兩隻小爪子還抱著一個地瓜,有點燙肚子,但東華將她提得這麼高,放手的話,這個地瓜摔下去一定會摔壞,多麼可惜。
東華瞥了她一眼,將地瓜從她懷裏頭抽走:“你一次吃得完這麼多?”
鳳九眼巴巴地點頭,她正值將養身體,其實食量很大。但瞧見東華微不可查地揚了揚眉。她不曉得他要做什麼,見他將她放下來,若無其事地把手中的地瓜掰開成兩份,一大一小,隻遞給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隻能吃這麼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這麼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飽,聽到東華慢悠悠地道:“要麼貼著那個石頭罰站半個時辰,就把剩下的給你。”
鳳九委委屈屈地抱著那一小份地瓜去石頭旁罰站,站了一刻,姬蘅背著東華過來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曉不曉得方才你丟那幾個地瓜進去的時候,有兩個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腦門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鳳九轉過身背對著不理她,覺得她剛才沒有幫自己求情,沒有義氣。姬蘅將她轉過來,笑道:“帝君是逗著你玩兒,你猜我方才看到什麼?其實天火烤的那幾個地瓜烤得並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來烤才好吃,否則外頭烤得焦了,裏頭還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邊用小火幫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幾隻,你罰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鳳九吃上了三萬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烤地瓜。
以鳳九的經驗,倘若記憶在腦子裏,很容易混亂,尤其像他們這等活得長久的神仙。但記憶若在舌頭上,便能烙成一種本能,譬如孩提時阿娘做給她的一口家常菜,許多年之後仍能記得它的味道。也譬如東華烤給她的這頓地瓜。
其實那個時候,鳳九瞧著姬蘅那堪描入畫的一張臉,聽著她可以和東華說說話,有時也有點羨慕,但每當蓮花境入夜之時,她又很慶幸自己此時是頭小紅狐。像此時姬蘅就須得遠遠睡在巨石的另一側來避嫌,但她就能睡在東華的身旁,而且東華果然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種很喜愛,夜裏寒氣騰上來,她覺得受凍的時候,他也時常將她拎到懷中來幫她取一取暖。
頭幾天的夜裏,她乖乖地依偎在東華身旁,還有點不好意思,不敢輕舉妄動,後頭幾天,她已經不曉得不好意思幾個字該怎麼寫,時常拿爪子去蹭東華的手,入睡時還假裝沒有知覺地把身體貼在東華的胸口,假如東華退後一寸,她就貼上去兩寸,假如東華打算挪個地方睡,她就無恥地在睡夢中嚶嚶嚶地假哭,這一套都是她小時候未斷奶時對她阿娘使的招式,她無恥地將它們全使到東華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