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看他半晌。
東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問題麼?”
連三殿下幹笑著搖頭:“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連宋心情複雜地收起扇子離開時,已是近午,東華重撿了一個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鳳九嘴邊,她聽話地低頭啜了兩口,感到的確是好茶,東華總是好吃好喝地養她,若她果真是個寵物,他倒是難得的一位好主人。東華見她仍一動不動蹲在攤開的畫卷上,道:“我去選打短刀的材料,你同去麼?”見她很堅定地搖了搖頭,還趁機歪下去故作假寐,拍了拍她的頭,獨自走了。
東華前腳剛出門,鳳九後腳一骨碌爬起來,她已漸漸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難度動作的要領,頭和爪子並用將圖卷費力地重新卷起來,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開窩在花叢邊踢毽子的幾個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從小過命的交情,幾個簡單的爪勢他就曉得她要幹什麼,將圖冊從她背上摘下來依照她爪子指點的那兩處將就寫命格的筆各自修飾一番,修繕完畢正欲將畫冊卷起來,傳說中的成玉元君溜來司命府上小坐,探頭興致勃勃一瞧,頓時無限感歎:“什麼樣的神經病才能設計出這麼變態的玩意兒啊!”鳳九慈悲地看了遠方一眼,覺得很同情連宋。
待頂著畫軸氣喘籲籲地重新回到書房,東華還沒有回來,鳳九抱著桌子腿爬上書桌,抖抖身子將畫軸抖下來攤開鋪勻,剛在心中默好怎麼用爪子同東華表示這畫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東華的意。此時,響起兩聲敲門聲。頓了一頓,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入姬蘅的半顆腦袋,看見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並作兩步到得書桌前。鳳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冊頁麵泛黃的古佛經。這麼喜愛讀佛經的魔族少女,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姬蘅前後找了一圈,回來摸摸她的額頭,笑眯眯地問她:“帝君不在?”
她將頭偏開不想讓她摸,縱身一躍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沒怎麼和她計較,邊哼著一首輕快小曲邊從筆筒裏找出一隻毛筆來,瞧著鳳九像是同她打商量:“今日有一段經尤其難解,帝君又總是行蹤不定,你看我給他留個紙條兒可好?”鳳九將頭偏向一邊。
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個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書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著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書房門,旁若無人地走到書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著一隻筆的姬蘅和她身下連宋送來的畫卷。
半晌,幹脆將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結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沉吟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聲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為你隻會讀書,想不到這個也會。”因難得碰上這方麵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誇了兩句:“能將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確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闊,果然不虛。”姬蘅仍是提著毛筆,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誇獎了本能地露出有些開心的神色,挨到東華身旁去探身查看那副畫軸。
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沒什麼所謂地將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著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上進,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後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一些新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擔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後腿。”東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副畫軸,語聲中仍殘存著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
鳳九心情複雜且悲憤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沒有克製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怒的鳳九,看著她齜著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麼隨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才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才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麵目相對,他提著她其實分明就是提一頭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的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衝直撞地跑出書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一個不留神後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朧的眼睛裏卻隻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勢,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留給負氣跑出來的她這頭小狐狸。她其實並沒有咬得那麼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麼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她忍著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後又覺得分外難過,一隻狐狸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嗎?
其實,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誆走本形,困頓在這頂沒什麼特點的紅狐狸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著實很不易,她也明白處於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讓,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合的這樁烏龍卻著實過分,激發了她難得發作的小姐脾氣。
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著姬蘅,她和姬蘅發生衝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將她訓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著腦袋蜷在花叢中。
她本來打算蜷得遠一些,但又抱著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麼聰明,入夜後說不定就會省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麼辦?那麼她還是蜷得近一些罷。她落寞地邁著步子將整個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寢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為了蜷得舒適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鬆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裏頭搭了一個窩。因為傷了很多心,又費神又費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掙紮一番,漸漸膠合在一起了。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將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動,她迷糊地探出腦袋,隻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裏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棲在宮牆上。她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抬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寢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卻讓她感到很躊躇。她蹭蹭蹭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著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卻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為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著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琉璃梁上懸著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著什麼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裏。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著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著筆為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著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麵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麼,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並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麼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麼糾結,瞧見姬蘅這麼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著下文。
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麼也沒說,隻抬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抬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麼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麼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著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才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罷。”勉強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隻獨自看看書,所知隻是皮毛,不及今夜跟著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衝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著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卻終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著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拚一拚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著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隻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裏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裏還計較著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曆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隻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誌。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隻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冷。抬頭望向漫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裏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裏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的好,她卻這樣的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著她,是不是隻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著,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所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個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個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湧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著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耳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製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隻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隻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著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製,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著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芊芊玉指離自己不過一段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著跑不動,隻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著,將頭扭向一邊。這幅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著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隻是四個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著,沒有反抗的實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他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著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抬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地不舍麼,唔,興許你也不舍老師,但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麼?”盯著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幹脆抱起她來就向方才同東華閑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紮著跳下來,豈料姬蘅看著文弱,箍著她的懷抱卻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個瓷土捏成尚未燒製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做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才卻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著就要逮著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蕩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為何聽著聽著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為你做了一個飯盆”。她究竟為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個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睡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著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麵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卻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著兩道血痕竟彙聚成兩條細流,汩汩沿著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隱約地覺得,這回,憑著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著張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著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著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隻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著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著眉又遞給她一張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到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罷,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悉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去看看來人是誰,隻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餘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著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著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裏夢遊似地出現一點神采,歎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關,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才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歎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罷。”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麵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歎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才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也沒有提過為什麼自關了她後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著關著就忘了將她關著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個什麼毛絨油亮的寵物,便幹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著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眼一點興趣,什麼釣魚、種茶、製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頭寵物,有過那麼一寸或是半點兒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黴暈,重霖也像是瞧著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著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
東華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腦中空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逛到了什麼地方,耳中恍惚聽到幾個小仙童在猜石頭剪子布的拳法,一個同另一個道:“先說清,這一盤誰要輸了今午一定去喂那頭圓毛畜生,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另一個不情不願地道:“好罷,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又低聲地好奇道:“可這麼一頭凶猛的單翼雪獅,那位赤之魔君竟將它送來說從此給姬蘅公主當坐騎,你說姬蘅公主那麼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樣,她能騎得動這麼一頭雪獅麼?”前一個故做老成地道:“這種事也說不準的,不過我瞧著前日這頭畜生被送進宮來的時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歡。”
鳳九聽折顏說起過,東華他喜歡圓毛,而且,東華他喜歡長相威猛一些的圓毛。她腦中空空地將仙童們這一席話譯了一譯:東華他另尋到了一個更加中意的寵物,如今連做他的寵物,她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四百多年來,所有能盡的力,她都拚盡全力地盡了一盡,若今日還是這麼一個結果,是不是說明因緣薄子上早就寫清了她同東華原本就沒什麼緣分?
鳳九神思恍惚地沿著一條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見一道木柵欄擋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柵欄下方有一個剛夠她鑽過去的小豁口,她貓著身子鑽過去順著清清的溪流繼續往前走。走了三兩步,頓住了腳步。
旁邊有一株長勢鬱茂的杏子樹,她縮了縮身子藏在樹後,沉默了許久,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幽幽的目光定定望住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頭僅長了一隻翅膀的雪獅子。
雪獅子跟前,站著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
園子裏漂浮著幾許七彩雲霧,昭示此地彙盛的靈氣。她這樣偷偷地藏在杏子樹後,偷偷地看著東華他長身玉立地閑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來讓他看見,她不小心傷了姬蘅,惹他動了怒,到現在也沒有消氣。雖然她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一些,但現在是她追著東華,所以無論多麼委屈,都應該是她去哄著他而不是他來哄她,她對自己目前處的這個立場看得很透徹。
東華腳旁擱了隻漆桶,蓋子掀開,漆桶中冒出幾朵泛著柔光的雪靈芝。鳳九曉得雪獅這種難得的珍奇猛獸隻吃靈芝,但東華竟拿最上乘的雪靈芝來喂養它,這麼好的靈芝,連她都沒有吃過。她見他俯身挑了一朵,幾步開外的雪獅風一般旋過來,就著他的手一口吞掉,滿足地打了個嗝。她覺得有些刺眼,把頭偏向一邊,眼風裏卻瞧見這頭無恥的雪獅竟拿頭往東華手底下蹭了蹭。這一向是她的特權,她在心中握緊了拳頭,但東華隻是頓了片刻,反而抬手趁勢順了順這頭雪獅油亮雪白的毛皮。就像她撒嬌時對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