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霖糾結地思慮半日不知因果,掉頭心道,權當帝君他這兩年的情操越發地高潔了罷,同齊來的仙伯再駕上雲頭齊回了太晨宮。
比翼鳥的宗學建成迄今已有萬八千年餘,據說造這個書院的乃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僅址選得好,學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書齋十數餘合抱的這個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勢的高低從院東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勢間修砌出青石鋪成的小台階,拾級或上或下都種了青槐老鬆,夏日裏映照在水中時頗有幾分禪意在裏頭。像冬日裏,譬如此時,被積雪一裹一派銀裝,瞧著又是一種清曠枯寂的趣味。
鳳九原本很看得上這一處的景,常來此小逛,今日卻提不起什麼興致,徒袖了昨夜抄謄的幾卷經書蹙眉沿溪而下。
一個時辰前她翹了茶席課溜出來尋祭韓夫子,因聽聞下午第一堂課前,夫子他便要宣布今年競技可入決賽之人。她原本打算細水長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時間有限,那麼隻有下一劑猛藥了。她當機立斷也許她翹課去巴結夫子可以見出她巴結他巴結得真誠,或許令他感動。但她其實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來的仙伯嗖一聲掉進暗道裏的風采,於是臨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囑咐他下學時記得將其中精彩處講給自己聽。
她自以為兩樁事都安排得很適合,很穩妥,但沒料到平日裏行蹤一向十分穩定的夫子卻半日找不見人影,外頭風雪這樣大,她四處溜達溜達得越來越沒有意趣,還一刻比一刻冷。遙望學塾的方向,不曉得代課的仙伯成功掉進暗道沒有,若這位仙伯很長腦子沒有掉進去,自己半道折回學堂中倒是能避風,但受仙伯關於她翹課的責罰也是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覺得還是在外頭待著。又覺得倘若不用討好祭韓夫子,此時掏出火折子將袖中的幾卷經書點了來取暖該有多麼的好。話說回來,她抄了十卷,點上一卷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吧?
鳳九正蹲在一棵老鬆樹底下兌著袖子糾結,肩上被誰拍了一拍,回頭一望小燕壯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對著自己水蔥一般的一張臉,一邊正反比劃著一邊麵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先這麼劃一刀再這麼劃一刀好,依你們婦人之見,哪一種劃下去可以使老子這張臉更英氣些?”
鳳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我感覺這種畫下去要英氣一些。”
小燕殺氣騰騰地同她對視半晌,頹然甩刀同她同蹲在老鬆下:“你也感覺在臉上劃兩刀其實並不算特別英氣?”憂鬱地長歎一聲:“那你看老子再蓄個胡子怎麼樣,那種絡腮胡似乎挺適合老子的這種臉型……”
燕池悟的絮叨從鳳九左耳中進右耳中出,她欣慰於小燕近來終於悟到姑娘們不同他好乃是因他那張臉長得太過標致,但她同時也打心底裏地覺得,小燕他要是有朝一日果真絡腮胡子腦門上還頂一個王字,這個造型其實並不會比他今日更受姑娘們的歡迎。
樹上兩捧積雪壓斷枯枝,鳳九打了個噴嚏,截斷小燕的話頭:“話說你沿途有沒有見過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處逍遙,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頭訝然看向她:“你不曉得?”
鳳九被唬得退後一步背脊直抵向樹根:“什、什麼東西我該曉得?”
小燕煩惱地抓了抓頭:“老子瞧你在此又頹然又落寞,還以為下學有一炷香,萌兄他早就來跟你知會了這個事。”抓著頭又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對你而言其實憂喜摻半,你先看看老子這個成語用得對不對啊?你不要著急,老子一層層講給你聽,憂的一半是你設的那個暗道,該誆的人沒有誆進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這個屬於喜事範疇了第二層再說,就是,他引那個誰誰進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頓了頓容她反應,續道:“萌兄推測可能夫子他土生土長對當地的水路比較熟悉,也沒有給你什麼跑路的時間,半個時辰就從思行河裏爬了出來,還揚言說要扒了你的皮,據萌兄分析他當時的臉色,很有可能這個話說得很真心。”話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還奇怪既然你曉得了此事不趕緊逃命坐在這裏等甚,老子片刻前已經在心中將你定義為了一條英雄好漢,原來你是不曉得啊。”
鳳九貼著樹暈頭轉向聽小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望遠處一個酷似夫子的小黑點正在徐徐移進,眼皮一跳條件反射地撒腳丫子開跑。
跑的過程中,鳳九思索過停下來同暴怒的夫子講道理說清楚這篇誤會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結果是她決定加把勁再跑快些。
世事就是這樣的難料,此時不要說還能指望巴結上夫子拿一個入競技賽得頻婆果的名額,就算她將袖中的十卷佛經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隻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時扒得輕些。
燕池悟追在鳳九的後頭高聲提醒:“老子還沒有說完,還有後半截一樁喜事你沒有聽老子說完~~~~”眼風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擔心方才朝鳳九的背影吼的兩聲暴露了她的行蹤,趕緊停步換個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兩聲,感到心滿意足,自以為近日越發懂得人情世故,進步真是不容人小覷啊。
清溪的上遊有一片挨著河的摩訶曼殊沙,冰天雪地中開得很豔。三界有許多種妙花,鳳九對花草類不感興趣一向都認不全,獨曉得這一片乃是摩訶曼殊沙,隻因從前東華的房中常備此花用作香供。她記得片刻前從此處路過時並未見著花地中有人,此時遙遙望去,酴醾的曼殊沙中卻像是閑立著一個紫色的頎長人影。開初鳳九覺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於穿紫衣且將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東華帝君不作第二人想。但東華他怎可能此時出現在此地,倘若是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沒及時前來半年後按理更不可能來,他此時自然該是在天上不知哪一處抱本佛經垂釣更說得通些。
鳳九在心中推翻這個設定的同時,腳底下不留神一滑,眼看就要栽個趔趄,幸好扶著身旁一棵枯槐顛了幾顛站直了,眼風再一掃溪流斜對麵生在幾棵古鬆後的花地,果然其實沒有看到什麼紫衫人影。鳳九哈了哈凍得冰坨子一樣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沒有追上來,一回頭卻被拿個正著。
夫子躬著一把老腰撐在她身後數步,瞧見她後退一步又要竄逃的陣勢,急中竟難得靈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鳳九震驚於平日病怏怏的夫子今日竟矯捷得猴一般,不及反應,雙手雙腳又接連被夫子更加矯捷地套上兩部捆仙索。耳中聽得夫子上句道:“看你這頑徒還往哪裏逃!”又聽得下句道:“宗學中首要對你們的教誨就是教你們尊師重道,以你今日的作為,為師罰你蹲個水牢你不冤罷!依為師看這裏倒是有個很現成的水牢。”話間就要念法將她往溪流中拋。
被捆仙索捆著施展不出仙澤護體,沒有仙澤相護,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動及仙元,但鳳九的個性是從小少根告饒的骨頭,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頭禪:“爺今天運氣背”,咬咬牙就預備受了。
夫子兩撇山羊胡被她氣得翹起,食指相扣眼看一個折騰她進河中的法訣就要成形,當此時,綁她手腳的兩部捆仙索卻突然鬆動。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從他們斜後方傳過來:“你罰她蹲了水牢,誰來給本君做飯?”
鵝絨似的大雪從清晨起就沒有停歇過,皚皚雪幕中,東華帝君一襲紫袍慢悠悠從隱著曼殊沙的兩棵老鬆後轉出來,雪花挨著他銀色的發梢即刻消隱,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兒的仙,神仙當得久了,隨處一站帶得那一處的景也成了仙境。
摩訶曼殊沙在東華腳下緩緩趨移出一條蒼茫雪道來,鳳九垂頭看他雲靴履地留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邊。她定了定神,抬頭瞪了東華一眼掉頭就走。
半年來,鳳九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她的表弟團子腳踏兩個風火小輪,小肥腰別一杆紅纓槍亟亟地趕來下界救她,但關於能在梵音穀中再見東華這茬,她真沒想過,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半刻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計較東華作為一個長輩卻對她這個小輩見死不救的缺德事,此時瞧見活生生的東華麵無愧色地出現在她麵前,沒來由心間竟騰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祭韓夫子今日的一幅精神頭全放在了對鳳九那矯捷一拿和矯捷一捆上,此時眼見這陡生的變故腿先軟了一半,雙膝一盈行給帝君他老人家一個大禮。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沒有看到他這個大禮,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冰水裏泡泡的頑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尋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說他今日偶識得九歌這丫頭,覺得她挺活潑能伺候自己,隨口討她做幾日奴婢呢,還是他從前就識得她,今日見她被罰特地轉出來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這步田地一顆老心呼一聲竄到嗓子口,帶累半條身子連著腿腳一道軟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風清雪軟拂枝頭,鳳九曉得東華跟了上來,但她沒有停步,不過三兩步東華已若有所思地攔在她麵前,她試著朝前走了幾步,看他竟然厚臉皮地沒有讓開的意思,她抬頭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來救爺的?早半年你幹什麼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哼,今天終於想起救爺來了?告訴你,爺不稀罕了!”說完掉個頭沿著溪邊往回走,垂頭卻再一次看見東華那雙暗紋的雲靴,急刹住腳道:“讓開讓開,別擋爺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