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城市裏那些添加了過多調味料的肉香不同,這肉香香得純粹,甚至還帶著些青草的味道。真好,這地方就像永遠也不會沾染世俗的汙染。一回頭,司徒穎也出來了,正背對著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圈裏的牛羊,那些披著厚厚羊毛的綿羊們,滿頭滿身的雪花,看到生人咩咩地叫著,著實新鮮。陸鍾注意到她沒帶手套,一雙小手凍得通紅。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就像是未經大腦似的,陸鍾忽然衝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簡直不是一雙手,是一塊冰,陸鍾心裏一驚,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司徒穎的眼神,比冰還冷,是刻意地回避更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她什麼也沒說,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屋裏走去。陸鍾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唐突,是他還不習慣放棄對她的關心,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頭狠狠地來了一下,看不見的疼。
“小夥子,在看羊呐?”身後忽然傳出納而圖大爺的聲音。
陸鍾回過頭,也不知納而圖大爺是不是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有些尷尬,隻好點頭。
“咱額濟納的羊了不起啊,吃的是中草藥,喝得是礦泉水,走起路來像跳舞,還聽得懂外語,多才多藝,時不時地出個國啊。”納而圖大爺笑嗬嗬地介紹著。
“這是什麼意思?”這話陸鍾可聽不懂。
“嗨,這吃中草藥啊,就是說咱們這戈壁灘上遍地是草藥。礦泉水呢,就是咱們這兒的水雖然少,但全是無汙染的。走路像跳舞就是羊太肥了,走起來一步三晃,跟小豬崽一樣。外語就是說不論漢語還是蒙語,咱一吆喝它們都能聽懂。這個出過啊,就是有時候他們會走到國境線上吃草呐。”納而圖大爺得意地大手一揮:“走,跟我看宰羊去,今晚加菜。你們會嚐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羊肉是啥滋味兒。”
既來之則安之,陸鍾把兒女情長暫且放在一邊,跟著納而圖大爺走近隔壁的一間屋子。一位蒙族漢子正在宰羊,他使的刀子很短,比水果刀長不了多少。動手時並不切斷羊的喉管,而是先挑斷脊梁動脈,讓羊血流入腔內,不致流失浪費,直到羊死,身上也沒被血弄髒。接下來這位漢子,徒手將羊皮剝開,最後小刀插入羊的腿腳,各個關節皆一一卸開,整個過程不過半小時即告完畢,看得陸鍾有些發愣,真是術業有專攻,庖丁解牛也不過如此。納而圖大爺介紹說宰羊的漢子叫騰格爾,蒙語中是藍天的意思。
騰格爾,跟那位蒙族的歌星一個名字,這位大哥在陸鍾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這隻羊是加菜的,現宰現烤,其他的菜倒是已經上桌了,陸鍾他們幾個人被奉為貴賓,安排坐上首。牛羊肉餃子濃香可口的奶酪擺滿盤子,剛出鍋的牛羊肉餃子讓人吃得停不住口,熱乎乎的手扒肉堆成小山,香噴噴的奶酒一碗接著一碗,老韓喝得紅了臉,笑嗬嗬地接過納而圖大爺遞給他最好的掀板肉。自從離開香港,這還是師父第一次露出笑臉,幾位徒弟見師父開心,這才放心地吃了起來。
奶酒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蒙族大哥們聽說陸鍾他們要去黑水城,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都是額旗,黑水城和居延海那邊跟咱們這兒可不一樣,熱鬧著呐。”
“跟你們一樣,都是扛著大相機,還有香港人和外國人呢,十多二十個人,組隊去沙漠裏走,叫什麼徒步的。放著車不開,非得自己走,真傻。”
“大導演張藝謀拍的那個《英雄》,就是在咱旗的達來呼布鎮胡楊林拍的,電影俺們沒看過,不過聽說可美了。”
“是啊,秋天還有胡楊節,好多人開車來旅遊。”
“對,傻,那戈壁灘裏有啥好看的。”
“你們咋這大冷的天兒來呢,要是秋天來,那胡楊樹金燦燦的,可美了。”
“咱們的屯子,也有遊客來嗎?”陸鍾聽出大夥兒對黑水城那邊的讚美,不乏羨慕。
一說起自己的屯子,剛剛熱乎起來的氣氛頓時涼了幾度。屯子所在的這片區域算得上超幹旱荒漠區,一年也下不上幾場雨,隻有附近一個小小的湖,距離風景區太遠了,方圓百裏都是貧瘠的戈壁灘,遍地沙礫沒什麼好看的,一般的遊客都不會過來,偶爾有幾個帶著相機的還是走錯路的。
就算是黑水城那邊,也隻有每年秋天胡楊樹的葉子被霜打得黃了遊客才最多,一年有大半年沒什麼生意。平時大家隻能靠著養羊養駱駝過活,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走遠路去撿點草藥就算是給家裏掙上零花錢了。別的地方下這麼大的雪,高興還來不及,雪水凍死害蟲,來年大豐收,可這裏的大雪下除了石頭什麼都沒有,這裏實在太幹了,一開春,冰雪融的水被風吹上幾天就都跑到天上去了。要是碰上雪災,山上的狼沒吃的,成群結隊地闖進圈裏,一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
“聽老人說,幾十年前俺們屯子還不是這樣,黃沙坡後頭那邊積水遍地,草多鳥也多,夏天的時候隨便下去一趟都能摸上來幾條魚。冬天水結冰,黃羊在冰上走不快,拿棒子都能逮住。”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頗為落寞地插了一句。
“看到你們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憂愁過,能生活在這裏,真是幸福。”司徒穎看著屋子裏這群仿佛活在古代的人們,他們是那麼知足,隻要能吃上飽飯就可以放聲歡歌。
“誰說咱沒愁?苦得很,愁得很呢!沒有權,沒有錢,想個媳婦都沒有,還不是窮開心嘛!”說話的是一位坐在角落裏的黝黑漢子,馬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還有人低聲告訴大家這位是老光棍,剛跑了新媳婦。
聽完這話,大夥兒狠狠地抽了口土煙,端起碗灌上一大口酒。
“你們想走嗎?離開這裏,去內地找工作,賺錢,生活。”陸鍾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在座的蒙族人,如果他們願意,也許可以幫上一把。
“哪兒那麼容易啊。有出去打工的,老板欠了工錢就跑了,白幹了半年。也有去挖煤的,差點命都丟了。咱們沒文化,出去了也幹不了啥。”一位胖乎乎的大嬸跟騰格爾大哥一起把烤全羊給端上了桌,油光光的羊肉香氣撲鼻。
“咱的日子不錯了,每天放牧隻要早早地把牛羊趕出去,不用人管,到了晚上狗就會領著它們回來。能頓頓吃上肉喝上酒,老婆孩子熱炕頭,有空了彈彈琴唱唱歌,咱知足了。”騰格爾大哥摟著說話的大嬸,頗有些自豪地說。胖大嬸是他的老婆,聽到他的話,大夥兒們也都笑了,似乎對繁華的都市並沒什麼向往。
“今兒是好日子,咱的娃都回來了,高興還來不及呢,說這些幹啥。”納而圖大爺責怪地看著剛才說話的晚輩們,轉而換上笑臉,豪邁地吆喝著:“來來來,給恩人把酒滿上。”
蒙族人就是實在,大碗酒大塊肉,連小孩子也湊過來呡上幾口。喝美了,有人掏出馬頭琴,叮叮咚咚地彈起來,還有熱情的蒙族大媽唱起了歌,雖然聽不太懂蒙語唱的什麼,但那渾厚的嗓音跟德德瑪有得一拚。大小媳婦們連同孩子,隨著音樂跳起了蒙古舞,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幸福。起先大家還隻是看,沒多久大夥兒就把幾位恩人都拉起來一起跳,老韓看得笑嗬嗬,一個勁地拍手。沒有電視,看不到春晚,可這個大年夜卻是陸鍾他們過得最開心的,那濃濃的酒香,甚至鑽進了他們的夢裏。
半夜裏,屋外刮著呼呼的白毛風,屋裏是騰格爾大哥的大呼嚕,風聲和呼嚕聲混在一起,組成特別的和聲。幹燥的牛羊糞還在爐子裏燒著,空氣裏有股揮之不去的膻味,矮桌上還擺著大堆剩下的酒肉。按照蒙族人的習俗,大年夜裏酒肉剩的越多越好,寓意來年酒肉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