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兵甲和匪兵乙(2 / 2)

我衝上去要跟站第一個的男生相打,大堆的臉交錯著撲上來,錯亂中,一雙幾乎是在受著極大苦痛而又驚惶的眼神傳遞過來那麼快速的一瞬,我的心,因而尖銳甜蜜地痛了起來。突然收住了步子,拾起掉到水田裏的書包,低下頭默默側身而過,背著不要臉呀不要臉的喊聲開始小跑起來。

他還是了解我的,那個甲,我們不隻一次在彩排的時候心裏靜悄悄地數著一二三四……然後很有默契地大喊著跳出去。他是懂得我的。

日子一樣地過下去,朝會的時刻,總忍不住輕輕回頭,眼光掃一下男生群,表情漠漠然的,那淡淡的一掠,總也被另外一雙漠漠然的眼白接住,而“國旗”就在歌聲裏冉冉上升了。總固執地相信,那雙眼神裏的冷淡,是另有信息的。

中午不再去排戲了,吃完了飯,就坐在教室的窗口看同學。也是那一次,看見匪兵甲和牛伯伯在操場上打架,匪兵被壓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騎在他身上,一直打一直打。那是雨後初晴的春日,地上許多小水塘,看見牛伯伯順手挖了一大塊濕泥巴,啪一下糊到匪兵甲的鼻子和嘴巴上去,被壓在下麵的人四肢無力地劃動著。那一霎,我幾乎窒息死去,指甲掐在窗框上快把木頭插出洞來了,而眼睛不能移位。後來,我跑去廁所裏吐了。

經過了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愛情。

也是那長長的高小生活裏,每天夜晚,苦苦地哀求在黑暗中垂聽禱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長大了,要做那個人的妻子。哀哀地求,堅定地求,說是絕對不反悔的。

當我們站在同樣的操場上唱出了畢業的驪歌來時,許多女生稀裏嘩啦地又唱又流淚,而女老師們的眼眶也是淡紅色的。司儀一句一字地喊,我們一次一次向校長、主任、老師彎下了腰,然後聽見一句話:“畢業典禮結束。禮——成。散——會。”

沒有按照兩年來的習慣回一下頭,跟著同學往教室裏衝。理抽屜,丟書本,打掃,排桌子,看了一眼周遭的一切,這,就結束了。

回家的路上,盡可能地跑,沒命地狂跑,甩掉想要同行的女生,一口氣奔到每天要走的田埂上去,喘著氣拚命地張望——那兒,除了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水波之外,沒有什麼人在等我。

進初中的那年,穿上了綠色的製服,坐公共汽車進城上下學,“總統府”的號兵和“國旗”一樣升起。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頭,也看不見什麼了。

也是在夜間要祈禱了才能安心睡覺的,那個哀求,仍是一色一樣。有一次反反複複地請願,說著說著,竟然忘了詞,心裏突然浮上了一種跟自己那麼遙遠的無能為力和悲哀。

“當年,你真愛過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來,說沒有,真的沒有。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兩次小學同學會,來的同學都帶了家眷。人不多,隻占了一個大圓桌吃飯。說起往事,一些淡淡的喜悅和親,畢竟這都已成往事了。

飯後一個男生拿出了我們那屆的畢業紀念冊來——學校印的那一本。同學們尖叫起來,搶著要看看當年彼此的呆瓜模樣。那一群群自以為是的小麵孔,大半莊嚴地板著,好似跟攝影師有仇似的。

“小時候,你的眉頭總是皺著。受不了(左口右歐)!”一個男生說。

“原來你也有偷看我呀?!”順手啪一下打了他的頭。

輪到我一個人捧著那本紀念冊的時候,順著已經泛黃了的薄紙找名單——六年甲班的。找到了一個人名,翻到下一頁,對著一排排的光頭移手指,他,匪兵甲,就在眼前出現了。

連忙將眼光錯開,還是吃了一驚,好似平白被人用鎯頭敲了一下的莫名其妙。

“我要回去了,你們是散還是不散呀?”

散了,大家喊喊叫叫地散了。坐車回家,付錢時手裏握的是一把仔細數好的零錢。下車了,計程車司機喊住了我,慢吞吞地說:“小姐,你弄錯了吧!少了五塊錢。”沒有跟他對數,道了歉,馬上補了。司機先生開車走的時候笑著說:“如果真弄錯倒也算了,可是被騙的感覺可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隻能說一句話:“噯,老天爺,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