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輪慘白的殘月正從死纏著它的濃墨般的雲團裏掙紮出來,蒼涼的清輝漸映出一團孤零零地突兀在一大片空曠荒野上的建築群——
這是連江大學在省城西郊剛剛開發的大學城率先建起來的新校區。
校園西北角,D座學生公寓樓頂的天窗蓋板沒蓋嚴實,慘淡的月光從縫隙中擠灑下來,幽暗的樓道頓時變得迷幻起來……
驀然,一個若隱若現的窈窕女郎飄然而至。
隻見她長發遮麵,白裙曳地,步態輕盈地登上四樓,然後往右一拐,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房門緊閉的407室……
407室黑蒙蒙的,借著微弱的光線,可以勉強分辨出室內並放著兩張床鋪,一張空著,一張則睡著一個裹著線毯的男青年。
他正輾轉反側,癡癡夢囈,依然沉浸在繼續著的夢境中——
門後,那白裙女郎魔幻般的身影淡顯出來,她似乎看到了什麼,沒有被長發遮嚴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她俯身下來,伸出纖纖玉手愛憐地朝男青年的麵頰輕撫了一下,遽然消退……
男青年從睡夢中觸電般地驚坐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麵頰,目光突然盯住床前寫字台上擺放的電腦,整個人不由自主地下了床。
“啪!”——
低沉的響聲中,電腦被打開,藍幽幽的熒光頓時把男青年瘦削的臉映得鐵青。
電腦屏幕迅速轉換著界麵,從主機中傳出細微的程序運作聲在寂靜的室內清晰悅耳。
男青年那雙幹澀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屏幕。
屏幕顯示QQ用戶登陸窗口——
男青年在“用戶口令”框內“啪啪啪”鍵入16位密碼,然後點擊登錄,屏幕右上角隨之彈出條形QQ操作麵板——
一個彩色女性臉譜在“嘰嘰”的呼叫聲中不斷地閃動著。
臉譜下閃現出紅、黃、藍、綠四種晶瑩色的網名:
頑皮野丫頭
男青年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點擊臉譜,彈出對話框,上寫:
來了嗎?
他迅速點擊“回複訊息”,鍵入並發送:
來了!
就此,雙方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網聊開了。
男青年的雙手在鍵盤上忙個不停,可能是虎口和幾個指頭都帶有明顯疤痕的緣故,他的左手顯得不太靈便。
漸漸地,他沉浸到開心的聊天意境中了,臉上不時漾起迷醉的笑容。
窗外,墨團般的流雲還在毫不罷休地向光暈迷蒙的殘月反撲……
“嘰嘰嘰嘰……”
——蛐蛐似的QQ呼叫聲一陣緊似一陣地響起!
——QQ麵板上“頑皮野丫頭”的臉譜一遍緊似一遍地閃動!
——對話框一次緊似一次地彈出!
此時,男青年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神情變得緊張焦躁。
他操盤敲鍵的兩隻手越來越忙亂,特別是帶著疤痕的左手更顯得僵硬。
天上,黑雲終於再次把殘月吞噬了。
突兀的樓群重又被潮水般的黑暗淹沒……
“啊——”
被淹沒的似乎還有一絲男青年沒有完成的慘叫和隨之發出的丁冬的磕碰……
清晨,升起沒幾多時的朝陽映照著這片建成沒幾個月的校園。
D座公寓樓上上下下各個房間的門陸陸續續“乒乒乓乓”地打開,然後陸陸續續“咚咚嗵嗵”地走出穿著運動服晨練的、捧著書本晨念的、挽著胳膊晨戀的、打著手機晨聯的各色人等。
惟有407室的門靜靜地閉著,而且一閉就是兩天多……
轉眼到了周末黃昏,整個D座公寓空空蕩蕩,撂棍打不著人。
好半天才有響動,是四樓406室一前一後出來兩位打著嗝、剔著牙、夾著包的中年學員。
走在後麵的是個謝頂,他鎖上門,卻沒離步,而是伸長脖子狐疑地嗅了嗅:“嗯,哪來的怪味兒?”
走在前麵的是個團臉,哂笑:“嘿嘿,就你那鼻竇炎?”
謝頂伸手拉住團臉不給走,團臉隻好不情願地回身,於是,兩人像犬一樣一點一點地循著味嗅到了407室門前——
倆頭抬起,四目相碰,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少許,就見兩人手忙腳亂地從四樓跑下樓梯。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嘟嘟……”團臉又改撥手機,胳膊肘一鬆,夾著的公文包落地,水杯、藥瓶等“叮叮當當”地滾落出來。
謝頂忙彎腰替他揀,沒想一個趔趄,向前栽倒,光溜溜、亮閃閃的腦袋正栽在一個圓鼓鼓、肉乎乎的肚子上——
一名憨頭憨腦、橫豎一般粗的胖保安叉腰擋在樓梯口。
“哈哈,哪能呢?你們這些人當領導當慣了,就是好從那什麼、戰略高度考慮問題。大學生宿舍、大學生宿舍,要沒怪味才怪呢,那、那襪子換了不洗、剩菜餿了不倒、方便完了不衝,套子用過了不扔,這麼多味道一雜交,能好、好……”
胖保安聽了眼前兩位學員一驚一乍的猜測,開始還滿不在乎地調笑,待他拎著一大串備用鑰匙登上四樓,打開407房門,電筒往裏一射,就聽他嘴直“好、好”,就是說不出來下麵的“聞”字——
因為他從嘴到腿都開始哆嗦了!
提心吊膽地龜縮在後的謝頂和團臉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哇啦”一聲,點著炮仗般的蹦起身,猛關門,扭著水桶腰,撒開小碎步,就跑!
20分鍾後,西郊派出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長、長得五大黑粗的二級警司大餘,率其下屬,看上去白淨幹練的二級警員小尤站在了407室門口。
胖保安拿著鑰匙開門,手卻不聽使喚,遲遲插不進鎖眼。
大餘不耐煩地撥開他,奪過鑰匙,一插一擰,然後用力“嘭嗵”一下推開407室房門——
房間圓形吸頂燈隨即開亮!
地麵上一具腐敗發黑、麵目猙獰的男屍駭然暴露在眼前!
門口的胖保安、謝頂、團臉個個反應靈敏,一齊哇哇犯嘔。
小尤趕緊提醒:“離遠些,離遠些,保護現場!”
——掀開的被窩
——黑屏的電腦
——耷拉的耳麥
——翻倒的折疊椅
……
大餘站在原地,瞪著牛蛋大的眼將室內情形掃視了一遍,然後不動聲色地將門帶上,一一點著問:“除你、你、你,你們仨,還有人知道嗎?”
胖保安十分肯定地答:“有。”
“誰?”
胖保安十分真誠地點著大餘和小尤:“你、你,你們倆啊!”
大餘睨了他一眼,四下看了看:“這棟樓住多少學生?”
胖保安搬起手指現算:“嗯,一乘以五,再乘以十四……”沒等他算完,大餘又問:“怎麼現在一個人沒有?”
團臉解釋:“今天不是星期五嘛,四樓住的是我們在職研究生班的學員,大家多半都是有家室的,一到星期五個個歸心似箭,現在都迫不及待回家歡度周末去了。”
胖保安還在算:嗯……反正光大學生估摸著,沒有一二百口,也有二三百口吧……大餘沒好氣地打斷他:我是問這一二三百口的學生呢?也都回家歡度周末了?
“沒有沒有,他們估摸著……喔,對了,都到校外荒地上放火玩去了……”
“啊?放火?還玩?”
“不不,不是瞎放的,是去開那個……”
“篝火晚會。”謝頂正確補充。
一堆堆篝火熊熊。
一群群學生歡騰。
此時,在學校前麵尚未整理出模樣來的一片開闊地上,名為“燃放青春”的篝火晚會正開得熱火朝天,近千名大學生和著熱辣勁爆的樂曲,隨心所欲地跳躍、扭動、旋轉、吼叫,紅紅的火光把每一張青春的臉龐都映得光彩照人。
他們大多數是勝利挺過“黑色七月”的煎熬、正置“青春斷乳期”的大一新生。剛剛擺脫了高考的苦海,如願跨進了向往的大學校園,個個如同飛出籠的小鳥一樣,無比自由,無比歡暢,哪個都想借機瘋鬧狂野一把,揮舞雙手進入自己的天堂,搖擺身體晃動屬於自己的世界,痛快淋漓地抒發翻身得解放的喜悅。
D座公寓這邊空氣仿佛有些凝固。
大餘重重地而不是輕輕地吐了口氣,抱著膀子像是在掂量著什麼。
胖保安和團臉、謝頂麵麵相覷,心裏都在嘀咕:怎麼都出了人命了,我們都嚇成這樣了,這黑大個還在這不慌不忙地玩起深沉來了?
弄得小尤也納悶,忍不住輕搗了他一下:“哎,餘頭,想什麼呢?”
大餘這時候想什麼自然隻有他自己知道。剛接到報案時他心就“咯噔”了一下,暗自禱告千萬別出命案。倒不是他怕死人,想當年把腦袋拴褲腰上打自衛反擊戰,多少死人沒見過?關鍵現在是在節骨眼上,中秋節說到就到了,按以往心照不宣的慣例,這前後局裏肯定要調整幹部,自己說說就奔四十五了,快過提所長的杠子了,機會也許就這一次了,這時候要是弄個難纏的案子粘手上,弄不好再落得個錯案追究什麼的,有好嗎?
小尤又重搗了他一下:“是不是該向分局報告?”
大餘一咬牙:“不,直接撥給刑偵隊,我來跟他說。”
再看篝火晚會這邊,一番勁歌狂舞的宣泄之後,滿地都是或坐或躺筋疲力盡的學生。
土堆作台,主持人正在台上大聲宣布下一議程:“好,‘你遂我願’遊戲現在正式開始!請各係輪流派代表上來,按遊戲規則,抽到哪張紙條就依照紙條上同學所寫的要求當眾表演。”一係!
代表一係上來的是一個被尊稱為“航母”的粗壯女生,她氣定神閑地從盛礦泉水的紙箱裏抽出一張紙條交給主持人。
主持人高聲念道:“請裝扮失戀者!”
“航母”毫不怯場,隨即忸怩做態,愁眉苦臉,大嘴一撇,嚶嚶啼哭,一副傷心欲絕的可人模樣。
“炫!”同學們邊喝著彩邊紛紛推斷依她這一般男生都吃不消的塊頭,極有可能有這方麵的多次親身感受。
代表二係上來的是冠之以“小腰”的麻稈男生,他畏畏縮縮地向紙箱裏抽取一張紙條,主持人抓過來念道:“請學狗求愛時的叫聲。”
“小腰”拔腿想撤,早有安插在兩旁的監督者鐵麵無情地攔住,被逼無奈,隻好捏著鼻子認真學起來:“汪!汪汪!”
“汪!汪汪汪!……”招來遠處村莊的真狗們齊聲吠應。
“哈哈!糗大發了!”台下笑倒一片,“小腰”倉皇逃竄,幾個男生一致斷定跟著叫的都是些處於發情期的母狗。
代表三係上來的是一個被封號為“正處”的靦腆男生,他接受前兩位的教訓,防患於未然,抽出紙條後先急忙展開自看,臉騰地紅了,就像早年地下黨臨危保護黨的機密似的,趕緊揉掉往嘴裏塞,哪知負責監督的同學更比特務還狠,手疾眼快,硬是把已經快咽到扁桃體的紙團搶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