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獻國策,孫臏初露鋒芒(3 / 3)

魏惠王沉默半晌,點頭歎道:“唉,寡人一時糊塗,竟以粗鄙之物褻瀆鬼穀聖地。看來,鬼穀先生,當為天下聖師!”

接下來幾日,魏惠王連頒幾道詔令,要求三軍將士屯荒種田,舉國不再征役,蒼頭農閑演兵習武,農忙回鄉種地,百姓賦役減免六成,凡願回鄉的邊陲流民,十年之內賦役全免。

詔令一下,舉國歡騰,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返回。到冬至時,前後不過三個月,東返魏民已過十萬,思鄉欲動者不計其數。

早有急報傳至鹹陽,惠文公閱後大驚,對內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國尉速來宮中!”

內臣應喏後離去,剛至門口,惠文公又道:“慢,順帶捎上那個姓陳的上卿!”

竹遠、公孫衍、樗裏疾、司馬錯、陳軫五人急急趕至禦書房時,惠文公仍在閱讀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於地,惠文公沒有抬頭,隻是伸手略擺一擺,順口說道:“眾卿免禮!”雙目仍舊盯牢奏報。

五人互望一眼,公孫衍略一遲疑,帶頭起身,緩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著奏報,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臣聽:“這些魏民竟置長勢良好的冬麥於不顧,扶老攜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萬,”抬起頭來,掃視眾臣一眼,聲音略略提高,“諸位愛卿,你們可都看見了?”

諸臣紛紛點頭。

“若是聽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著幾案,“大家兩年來的努力,就會毀於一旦!諸位愛卿,你們可有良策?”

司馬錯奏道:“啟稟君上,以微臣之見,幹脆封鎖河水,關閉所有關卡,看那魏民如何東返?”

惠文公沒有理他,隻將目光緩緩移向公孫衍。

公孫衍拱手奏道:“微臣以為不可!”

惠文公問道:“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無益,反而有禍。再說,多年以來,列國邊民如同士子一樣,均是自主流動,今日我若閉關硬留,縱使留住魏國流民,也無異於自斷後路,自今以後,列國流民誰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點頭道:“愛卿所言甚是,說下去!”

“以微臣之見,眼下流民東返,不為急患。”

惠文公急問:“何為急患?”

“急患在於魏國政治。據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軍屯田,減稅六成,獎勵流民返鄉,免除流民十年賦役。常備武卒屯田自給,士氣陡增,戰力有增無減。各地蒼頭耕戰兩顧,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歎道,“愛卿所言,正是寡人憂患之處。寡人真不明白,同一個魏罃,先君在時事事糊塗,簡直就像一個昏君,輪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要趕上一代明君了!”

司馬錯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龐涓這廝!”

“嗯,”惠文公點頭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詣,隻在謀魏,誰知這半路上殺出一個龐涓,實讓寡人措手不及!”

樗裏疾接道:“天下盛傳龐涓夢中得授兵學秘笈《吳子兵法》,深得吳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觀今日情勢,傳聞或為真實!”

惠文公的眉頭擰得更緊:“秦人甚懼吳起,無論此事是否屬實,都將影響三軍士氣。看來,龐涓不除,秦無寧日!”

陳軫嘴角微動,鼻孔裏哼出一聲,麵現不屑之色。

惠文公靈光一閃,迅速轉向陳軫,目光裏充滿征詢:“陳愛卿?”

陳軫拱手道:“回君上的話,微臣以為,魏國大治與龐涓無關。”

“哦?”惠文公兩眼圓睜,“請愛卿詳言!”

“據微臣探知,龐涓夢受吳起兵學一事純屬謠傳。”

惠文公急問:“愛卿何以知之?”

“龐涓曾於數年前入雲夢山,跟隨鬼穀子修習三年兵學。”

“鬼穀子?”惠文公一驚,目光迅速轉向竹遠,“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遠正自閉目靜坐,吃此一問,不自覺地“哦”出一聲,緩緩抬起頭來,微微點頭。

惠文公急道:“先生請詳言之!”

竹遠睜開眼睛:“鬼穀先生是修長師伯。在山中時,修長屢聽家師提及師伯,說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徹地。不過,據家師所講,師伯向不授徒,今日為何收留龐涓授藝,修長也是不知。”

陳軫接道:“跟隨鬼穀子修習的不僅有龐涓,還有孫賓、張儀諸人。據微臣所察,龐涓與其師兄孫賓同習兵學,龐涓所學,不過是鬼穀子的一點皮毛,孫賓之才,更在龐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陳愛卿可速去鬼穀,為寡人聘之!”

陳軫搖頭道:“回稟君上,眼下去聘,已是遲了!”

“哦?”惠文公驚道,“難道此人——”

陳軫接過話頭:“據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國,被魏王聘為監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賦、屯田之謀,當是出自孫賓。”

惠文公眉頭緊鎖,緩緩地站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許久,方才回至座位,眉頭略有舒展,掃視眾人一眼:“陳愛卿所言,倒是新鮮。關於如何應對,請諸位詳加斟酌,他日複議。”

眾人應聲喏,各自告退。

陳軫正欲出門,惠文公叫住他:“陳愛卿留步!”

陳軫回來,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愛卿不必多禮了。聽聞愛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請教,恨無閑暇。前幾日義渠君進貢幾位歌姬,說是歌聲繞梁,如夜鶯一般。愛卿若有雅興,可陪寡人一同賞玩。”

陳軫心知肚明,退後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謝君上厚愛!”

惠文公嗬嗬又笑幾聲,攜陳軫之手徑去樂坊,在一個大廳裏分主仆坐下。惠文公擊掌,鍾鼓管弦齊鳴,後場轉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麵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領舞的少女皮膚細白,頭發金黃,美目生盼,朱唇輕啟,聲音果如夜鶯鳴囀。

惠文公笑道:“陳愛卿,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陳軫亦回應一笑,讚道:“回君上的話,義渠歌舞,音聲悅耳,姿態賞心,可謂是美妙絕倫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愛卿可有評點?”

陳軫又是一笑:“要叫微臣來說,六姬個個絕美,尤其是那領舞女子,婀娜多姿,顧盼生情,一舉一止,楚楚動人,堪稱絕代佳麗!”

惠文公笑道:“愛卿果然識美!此女旬日之前來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見她。據說此女來自西方異域,義渠君得之,視為奇珍,特意進獻寡人!”

陳軫拱手道:“天下尤物,自當侍奉英主,微臣恭賀君上了!”

惠文公擺手讓眾女退下,轉對陳軫笑道:“聽愛卿說話,果是愜意!”起身走至廳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關於這個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愛卿討教!”

陳軫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陳軫走出宮門,踏上軺車,一路悶悶地往回趕去。軺車轔轔而行,陳軫微閉雙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陳軫也已猜出所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強自忍住,隻字不露,還耍閑情,拉他去看這場歌舞,難道這場歌舞有何深意?

陳軫思想多時,仍是一頭霧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話不說,當日封他上卿,賜他宅院,賞他金帛、仆從,種種“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覺受之有愧,本想進獻製魏良策,可此公自從封他上卿之後,既未召他覲見,也未向他“垂詢”任何國事。身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場往往可悲。再說,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數鳥,於短短數月之間一連誅殺商鞅、甘龍諸人,使前朝權臣土崩瓦解,陳軫的後脊骨都是涼的。

陳軫又走一程,見天尚未黑定,遂勒轉馬頭,驅車拐向嬴虔的府邸。這嬴虔雖已卸下太傅之職,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親,特許保留其在鹹陽的府邸,以做養老之用。些日子來,陳軫基本上無所事事,在秦又無朋友,無聊時去拜訪這位秦國舊臣,這二人或釣魚或弈棋,倒也投緣。

聽到車馬響,嬴虔知是陳軫來了,樂嗬嗬地迎他入廳,一邊吩咐掌燈,一邊設宴擺棋,準備大戰一場。

陳軫心事浩茫,哪有閑情陪他下棋,伸手輕輕推開棋枰。

嬴虔大是驚訝,朝他連盯幾眼,半開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頭皺成這個樣子,別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陳軫應道:“真還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說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隻管說來,老朽這就為你張羅去!”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有誰看上我這落勢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說出此話?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鵬程無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陳軫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飲了,將這日麵君的前後經過約略講述一遍,末了問道:“君上獨留下官,邀下官賞玩義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實難揣測,還望老大人賜教!”

贏虔捋須思忖有頃,點頭道:“若是這個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進宮看望老太後,正巧路過樂坊,聽聞坊中有歌飄出,聲如夜鶯。老朽聞之甚喜,進去一看,果是世間尤物。老朽當即尋到樂坊令,打算贖她出來。樂坊令說,此女是義渠貢品,這幾日就要進獻君上,眼下正在演練。老朽聽聞此言,隻好作罷!”

陳軫與他又敘一時,見仍談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告辭,於人定時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裏。

陳軫如往常一樣步入內室,寬衣解帶,正欲就寢,借著微弱燭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陳軫退後一步,拔劍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緩緩起身,叩拜於地,用生硬的口音說道:“先生勿驚,奴婢是來侍奉先生的。”

陳軫近前幾步,定睛細看,來者不是別人,卻是後晌在宮中領舞的西域舞姬。陳軫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來人!”

家宰聞聲,急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陳軫厲聲問道:“這個女子為何在此?”

“回稟主公,”家宰應道,“一個時辰之前,宮中內宰親自送她過來,還送來許多嫁妝!”

“嫁妝?”陳軫驚問,“什麼嫁妝?”

家宰拿出一本冊子,細細稟道:“黃金一百、錦緞三十匹、白璧兩雙、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說完,陳軫抬手就是一記耳光:“你個混蛋!如此大事,方才為何不報?”

家宰手捂左臉:“小……小人不敢!內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報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給主公一個驚喜!”

陳軫沉下神來,思慮有頃,轉對家宰:“備車!”

家宰怔在那兒:“這都人定了!”

陳軫喝道:“什麼人定不人定的,快備車去!”

家宰應聲喏,急步出去。

陳軫匆匆穿衣戴冠,到銅鏡前仔細端詳一番,轉身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稟先生,奴婢名叫紮伊娜。”

“紮伊娜?”陳軫叫不習慣,將三字重複幾遍,嚼味有頃,笑道,“叫起來不順口。可去掉紮字,就叫伊娜。”

伊娜點點頭,再叩道:“奴婢伊娜謝過先生。”

“起來吧,”陳軫指著放在一旁的裘衣,“請把裘衣穿上,外麵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過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著陳軫。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陳軫說完,頭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書房凝眉苦思,內臣報說陳軫求見。

惠文公微微一笑,點頭道:“宣他覲見!”

陳軫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埋頭於奏章上,見他叩拜,頭也不抬,緩緩說道:“是陳愛卿呀!”又讀一陣,見陳軫仍舊撅著屁股叩在那兒,這才抬頭瞟他一眼,“愛卿不在府中歇息,這麼晚了,還來求見寡人,可有要事?”

陳軫再拜兩拜,朝外擊掌,伊娜聽到聲音,蓮步輕移,在他身邊跪下叩道:“奴婢叩見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揮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後起身,款款退出書房。

“這麼說來,”惠文公望著陳軫,“是此女不入愛卿之眼?”

陳軫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寵?”

“恩寵?”惠文公嗬嗬笑了一下,“愛卿此言從何說起?”

陳軫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難於秦,君上不計前嫌,收留微臣不說,又賞金賜府,還將這……這天下尤物,恩賜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陳愛卿,”惠文公又笑數聲,話外有音,“什麼天下尤物,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大丈夫立於世間,女人就如衣裳,黃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業,青史載名,才是誌士所求!”

陳軫沉默有頃,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頂!微臣此來,另有一言奏報!”

惠文公笑道:“不瞞愛卿,寡人知你心裏有話,”手指前麵的席位,“坐下來,慢慢說。”

“謝君上賜座!”陳軫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盤腿坐下,拱手說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製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陳軫一字一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複數次,又思忖有頃,似乎仍然不得要領,抬頭望向陳軫,搖頭苦笑,“這……寡人愚癡,還請愛卿詳解。”

陳軫啟發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點,又似沒有明白,探身問道:“愛卿是說,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謀魏?”

陳軫點了點頭:“君上聖明!”

惠文公眼睛大睜:“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齊以來,泗上諸國一直是齊、楚相爭之地。泗上十二國,論富足莫過於宋、衛。前幾年魏王伐衛,與齊、趙、韓構怨;楚王伐宋,與齊構怨。楚早欲吞宋,隻是顧忌齊人。今齊新敗於魏,國力受挫,於楚當是天賜良機。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頓住話頭,目視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開朗,擊案叫道:“愛卿妙計!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龐涓、孫賓兩大奇才,必恃強援宋,楚、魏之間必有一戰。兩強相爭,無論誰勝誰負,寡人皆可漁利!”

“君上聖明!”陳軫微笑道,“君上,此舉還將結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傾身:“願聞其詳!”

陳軫侃侃說道:“魏若救宋,帶兵者必是孫、龐二人。龐涓之才,已蓋列國,孫賓更在龐涓之上,魏軍取勝當無大礙。微臣是說,魏在取勝之後——”再次頓住。

惠文公是何等聰明之人,當下眉頭一挑:“愛卿是說,兩強同事一君,必有一爭?”

陳軫點頭再道:“君上聖明!”

惠文公離座,親執陳軫之手,重重握住,連聲說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沒有看錯,愛卿真是棟梁之材啊!”有頃,似是想起一事,鬆開陳軫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麵現憂色,“隻是——”

陳軫問道:“君上有何憂慮?”

“唉,”惠文公歎道,“此計雖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陳軫微微抱拳,“微臣與楚將昭陽私交甚厚。上柱國昭陽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馬,掌管楚地軍務。十幾年來,昭陽一直忙於爭奪泗上,六年前率軍伐宋,因田忌出兵,無果而返。昭陽唯利是圖,如果微臣結之以利,再以利害說之,昭陽必聽。”

惠文公凝眉有頃,點頭道:“如此說來,倒是可行。你可透給昭陽,就說越王的大軍正向琅琊集結,圖謀伐齊。齊人眼下自顧無暇,顧不了宋國。”

“哦?”陳軫眼睛大睜,“此事屬實否?”

“寡人可有戲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無疆自不量力,欲踐勾踐昔年之誌,興師二十萬眾,海陸並舉,將於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北伐齊國,謀霸中原。”

陳軫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陳軫深深一揖:“贏駟有勞愛卿了!所需多少財物珠寶,愛卿隻管列出清單,隻要秦地擁有,寡人盡皆準奏。聽聞昭陽好色,寡人另撥美女二十名予你,愛卿可去樂坊,隨意挑選。”

陳軫起身叩道:“君上厚愛,微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惠文公親手扶起:“陳愛卿,楚天廣闊,實乃大有作為之地。愛卿此去,要像釘子一樣紮在那裏,務使楚人為我所用!”

“陳軫萬死不負君恩!”

“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愛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報!”攜陳軫之手,嗬嗬笑著走出戶外,指著仍在外麵候著的伊娜,“時辰不早了,這麼冷的天,讓美人候於風中,愛卿這是暴殄天物了!”

陳軫臉色微紅:“微臣謝君上恩賜!君上留步,微臣告退!”

數日之後,陳軫以秦國特使身份,驅車三十乘,隨帶甲士三百,離開鹹陽徑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輦親送陳軫十裏,臨別之時,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交予陳軫:“愛卿可將這個帶上!”

陳軫接過一看,上麵寫著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頭望著惠文公:“君上——”

“這些人皆在楚地,或對愛卿有用。”

陳軫也早聽說黑雕台的事,知是他們,也就不再多話,收起絲帛,跪地泣道:“謝君上厚愛,微臣去了!”

惠文公拉他起來,親手扶他上車,君臣二人揮淚而別。

陳軫南出武關,沿商於穀地徑至涅陽,然後南下襄陽,徑奔郢都。因山路難行,又有雨雪阻隔,陳軫一路上走走停停,曆盡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隨侍左右,陳軫一路上倒也逍遙,並不覺得寂寞。

三個月後,陳軫抵達郢都,在驛館稍歇數日,具表覲見楚王,呈上禮單,陳述秦公睦鄰誠意。

楚威王似是仍在記恨公孫鞅襲占商於穀地之事,接過禮單,打眼掃過,隨手擲於幾前地上,冷冷說道:“這些物什兒,陳上卿還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誠心睦鄰,就將商於穀地歸還寡人!”

陳軫叩道:“回陛下的話,據軫所知,商於穀地是前朝重臣公孫鞅出兵奪占,實非秦公本意。鑒於公孫鞅功勳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無辦法,隻好任其非為。後孝公駕崩,秦公車裂公孫鞅,也算為楚人雪恥了。即使如此,臨行之際,秦公仍然吩咐陳軫,要軫再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於何時能將商於穀地歸還陛下,秦公以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圖,隻要楚、秦誠意睦鄰,沒有不能解決之事。秦公誠心,天地可鑒,此微薄禮,還望陛下笑納!”

楚王凝眉沉思一時,擺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暫先收下!”朝內臣努一努嘴,內臣過來將禮單撿起,候立於側。

陳軫再叩:“陳軫謝陛下寬恕!”

楚威王轉對內臣:“賞秦使陳軫玉璧兩雙,南海寶珠十顆,絲帛二十匹!”

“陳軫謝陛下厚賞!”

郢都主大街,左司馬昭陽府中,昭陽正在後花園練劍,家宰邢才急急走來,看到昭陽正好舞至妙處,哈腰候於一邊。

昭陽舞畢,收步作勢,抬眼望向他:“有事嗎?”

邢才拱手道:“稟報主公,秦國特使陳軫求見!”

昭陽將劍插入鞘中,嗬嗬笑道:“此公至郢數日,早該來了!你去告訴他,讓他再候一刻,就說本公馬上就到!”

昭陽回房換過衣服,趕至客廳。二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了。

昭陽拱手道:“前陣子聽說上卿為龐涓那廝所害,蒙冤離開魏國,在下甚是感喟。後又聽說上卿為秦公所用,依舊被拜上卿,在下這才鬆了口氣,正想如何去為上卿賀喜,上卿就來了!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無事,就與上卿小飲一場,一來為上卿壓驚,二來為上卿洗塵,三來我們也是多年未見,好好暢敘一番!”

陳軫拱手還禮:“軫謝柱國大人掛念!”端起幾上的茶水,輕啜一口,搖頭歎道,“唉,不瞞柱國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寵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卻為奸賊龐涓所害,隻身倉皇逃離。幸蒙秦公不棄,方使在下有個棲身之所啊!”

昭陽應道:“上卿是大才,終生守著魏罃,也是屈了。聽聞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舉薦,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陳軫再次拱手:“柱國大人如此抬愛,在下感激涕零!”朝外擊掌,不一會兒,幾個仆從抬進兩隻大箱。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予昭陽,“柱國大人厚愛,陳軫無以為報,區區薄禮,還望大人笑納!”

昭陽接過單子,眼睛略瞄一瞄,遞給邢才。

邢才眉開眼笑,開箱驗收,當場唱道:“黃金五百,玉璧兩雙,夜光杯四隻,錦緞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陳軫再次擊掌,廳外果然依次走進五名少女,個個粉麵含羞,豔若桃花,看得昭陽兩眼發直。

“柱國大人,”陳軫指著五個少女,緩緩說道,“楚地雖有美女如雲,秦女卻不多見。這五位女子為陳軫親赴民間選拔,又經樂坊調教,個個知書達理,能歌善舞,別有異國情趣,或可為大人解悶。”

昭陽愣過神來,忙從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贈如此隆重,叫昭陽如何回報?”

陳軫示意,眾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禮箱。

陳軫言外有意:“對於柱國大人的厚愛來說,這些物什,不過是在下的一點小禮!”

“哦?”昭陽身子趨前,“上卿難道還有大禮不成?”

陳軫微微一笑:“柱國大人,您的府中黃金充棟,美女盈室,何缺這些?”

昭陽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兒一轉,“不過,一事歸一事,上卿所贈,縱使一根青絲,在下也必藏之愛之,珍之貴之!”

陳軫拱手道:“在下再謝柱國大人抬愛!不瞞大人,在下此來,另有大寶一件,柱國大人或感興趣。”

昭陽的胃口被完全調起,急切問道:“是何大寶,上卿快說!”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陽眼睛大睜,顯然未聽明白,“請上卿明言!”

“楚國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驅使。在下請問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會是何人?”

“這……”昭陽略頓一頓,“在下不知!”

陳軫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隻是不說而已。大人既不願說,在下就代勞了。如果不出陳軫所料,代景舍者,必是兩位柱國大人!”

“哦!”昭陽心頭一緊,身子趨前,“上卿何說此話?”

陳軫又是一笑,不緊不慢道:“這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三十年來,楚國大爭,無非兩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鎮西、北,以禦秦人,使大人禦東、北,以爭泗上。楚國地方五千裏,有雄兵三十萬,兩位柱國大人各領十萬。大人試想,陛下對二位已是舉國相托,令尹之位難道還能旁落他手?”

陳軫的分析使昭陽不得不服,同時,潛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來:“依上卿之見,在下與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風?”

陳軫應道:“就眼下而言,兩位大人可謂是半斤八兩。同為司馬大人,雖有左右之分,卻是各務一方,皆有倚重,功過也大體相仿。數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於睢陽,折兵三萬,當算一過。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穀地六百裏,兩下算是扯平。”

昭陽連連點頭,大是歎服:“既然扯平了,這令尹之位——”

“下麵就看兩位大人誰能建立功業了。”

昭陽起身抱拳道:“何處可建功業,在下愚笨,還望上卿點撥。”

陳軫口中輕輕蹦出兩個字:“取宋。”

“取宋?”昭陽驚道,“如何取之?”

陳軫將頭湊近昭陽,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笑意浮出。

數日之後,昭陽覲見楚威王,奏道:“啟奏陛下,宋偃聚眾暴亂,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幾個月前,此公借齊、魏會徐州相王之機,自封為王不說,更在稱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亂後宮,諸臣凡諫者皆被射殺,人神共怒,被天下稱為‘桀宋’!”

“嗯,”楚威王點頭道,“此事早已傳聞天下。愛卿今日提起,意欲何為?”

“回稟陛下,”昭陽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齊必取,齊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為,陛下當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興義師伐之!”

“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數年前伐宋,被宋、齊聯軍打得大敗之事,“如果齊人再次引兵相救,我當奈何?”

昭陽低聲說道:“陛下勿慮。齊人新敗於魏,國力大傷,不敢輕易交戰。齊將田忌在魏蒙羞,回齊後辭官歸隱。齊無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懼。”

楚威王閉目沉思。

“陛下,”昭陽趨前一步,聲音更低,“微臣另外得報,越王無疆征集大軍二十一萬,海、陸並舉,正在陸續開往琅琊,看那樣子,其勢必在謀齊。齊人自顧無暇,齊王舉國征調大軍十萬,於南長城一線嚴陣以待,如何顧及宋國?”

“哦?”楚威王這也來了精神,“此軍報屬實否?”

“千真萬確!”

威王緩緩點頭:“嗯,如此說來,倒是天賜良機!”話音剛落,眉頭又皺起來,“不過,齊雖無憂,魏國卻也麻煩。魏罃對宋早有想法,隻是礙於寡人和田因齊,他才沒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齊援,必會向魏求救,魏罃師出有名,還能放過這個機會?魏得龐涓,反敗為勝,士氣正盛,愛卿如何應對?”

“陛下勿憂,”昭陽奏道,“大國交兵,打的是錢糧。據微臣所知,魏國雖有龐涓,但庫無存糧,邊民流失五十萬眾,民心不穩,就如一個傷重之人,沒有三年五載,何能康複?再觀我大楚,近年來並無大戰,國庫充盈,兵精糧足,莫說魏國不敢出兵,縱使出兵,我有何懼?”

楚威王點頭道:“愛卿此言,也還在理。”略頓一下,“說說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陽應道,“微臣麾下有大軍十萬,微臣親率車騎六萬伐宋,使景將軍引軍四萬屯於陘山。陘山離魏都大梁不足三百裏,魏人若是敢動,景將軍就可直驅大梁,殺他個措手不及!”

楚威王閉目又是一陣沉思,睜開眼睛:“來人!”

內臣急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諸執矽、柱國大人入宮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