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論合縱,蘇秦趙國碰壁(4)(3 / 3)

奉陽君乍然驚問:“荒野之地,何人說話?”

“是啊,”蘇秦接道,“草民也覺奇怪,側耳細聽,出人語者原是廟中所供的兩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陽君鬆下一氣,點頭應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說說,他們所言何事?”

“他們似在爭執什麼,草民聽那話音,已辯許久了,該到木偶說話。木偶長笑一聲,語氣裏不無譏諷,‘土兄,你扯遠了。你瞧我,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哪兒像你,橫看豎看不過一個土疙瘩,隻需一場大水,就得變成一攤爛泥。’”

“嗯,”奉陽君再次點頭,“此話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聲,沉聲應道,‘木兄此言差矣。縱使大水衝壞我身,我仍將是此地的一堆黃土。木兄卻是無本之木,大水一來,別無他途,唯有隨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終。況且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場烈焰,木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啊!’”

聽到此處,奉陽君打個驚怔,恍然明白過來,抬眼望向申孫,申孫的嘴巴掀動幾下,竟無一語出口。

蘇秦看在眼裏,拱手問道:“草民鬥膽請問相國大人,木偶與土偶之言,孰長孰短?”

奉陽君沉思有頃:“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以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無本之木,不能久長啊!”

奉陽君又是一陣思忖,拱手說道:“蘇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趙成開眼界了。趙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覺困頓。蘇子若有閑暇,可於明日此時複來,趙成願聽宏論。”

蘇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孫送走蘇秦後急急返回,見奉陽君仍然坐在那兒,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於一側。

奉陽君頭也不抬,似是自語,也似是在對他說:“‘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蘇秦此話,是喻本公無中樞之位,卻擁權自重,未來命運,就如這木偶呢!”

申孫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輕信!”

奉陽君斜他一眼:“你且說說,蘇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絕非無本之木。蘇秦在此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謀求錦衣玉食而已。”

奉陽君又思一時,點頭道:“嗯,這話也還在理。不過,蘇秦眨眼之間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見,還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個奇才。”

申孫眼珠兒一轉:“依小人觀之,蘇子言辭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會受他蠱惑,動搖心誌,盡棄前功。”

奉陽君略顯遲疑:“隻是,本公許他明日複來,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會要他來了。眼下百事待舉,本公哪有閑心聽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願聽他瞎扯,明日待他來時,小人自有打發。”

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妥。本公允諾見他,他又守約而來,本公若是不見,就是食言,這事兒張揚出去,讓外人如何看我?”

申孫眼珠兒又是一轉:“小人有一計,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聽他的蠱惑。”

“你且說來。”

申孫湊前一步,附耳低語有頃,奉陽君麵上漸現笑意,點頭道:“嗯,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後,蘇秦如約前來,早有申孫候著,引他直入後花園的聽雨閣裏。奉陽君依舊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蘇秦見過禮,於客位坐下,申孫坐於對麵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蘇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國大人,昨日盡言鬼事,今日草民鬥膽言人事,可否?”

奉陽君雙目微閉,麵帶微笑,點頭道:“請講。”

蘇秦咳嗽一聲,侃侃言道:“相國在趙,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決,可謂是一呼百應,春風得意。不過——”話鋒一轉,目視奉陽君,打住不說了。

奉陽君的臉上依舊掛著方才的微笑:“請講。”

蘇秦再次咳嗽一聲:“蘇秦以為,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此為萬物之理。相國大人雖然位極人臣,卻有大患在側。”再次打住話頭,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雙目微閉,微笑依然:“請講。”

蘇秦略顯詫異,轉望申孫。

申孫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有何大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收回目光,再次轉向奉陽君:“眼下趙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強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謀河東。秦謀河東,必謀晉陽。晉陽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觀察奉陽君。

奉陽君竟是絲毫兒未為所動,依舊麵帶微笑,兩眼微閉。

蘇秦甚是惶惑,回視申孫,申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反問他道:“請問蘇子,晉陽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蘇秦哂笑道:“依家老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麵現尷尬,幹笑一聲,抱拳道:“在下愚笨,還望蘇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於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將大軍屯於代郡,更將精兵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為秦人所知。秦人若於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將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為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一席話,申孫聽得冷汗直出,抬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長籲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應策?”

蘇秦卻不睬他,依舊望著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禦齊。因而,蘇秦以為,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禦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將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麵呈微笑,表情木訥地望著蘇秦。

蘇秦雖覺奇怪,但仍說道:“如果相國大人有此願心,蘇秦不才,願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訖,目光不無期待地直射奉陽君。

候有一時,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

蘇秦眉頭大皺,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國保重,蘇秦告辭。”徑自起身。

奉陽君卻是無動於衷,依然端坐於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申孫急了,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了。”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

奉陽君卻是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轉向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蘇秦退出,轉身離去,申孫略怔一下,急追上來,一直送至門口。

蘇秦埋頭走出府門,停下腳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家老明示。”

申孫心知肚明,隻好將話頭挑開:“蘇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蘇秦納悶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國尚且動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國安危,相國卻無動於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蘇子有所不知,”申孫略顯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動心。昨日聽聞蘇子言辭,在下以為過於犀利,恐主公聽之,一則有傷主公貴體,二則恐於蘇子不利,因而力勸主公以棉絨塞耳。此計實為在下所出,不關主公之事,不敬之處,還望蘇子見諒。”

蘇秦聽畢,如雷貫耳,一時竟是呆在那兒,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仰天一聲長笑,朝申孫略略拱手,昂首闊步而去。

迎黑時分,一個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國驛館,對秦使樗裏疾耳語有頃。

樗裏疾大是驚疑,抬頭急問:“他幾時來的?”

“回大人的話,”黑衣人稟道,“已來半月了。”

“半月?”樗裏疾臉上一沉,橫眉責問,“你們是做什麼吃的,此人已來半月,為何現在才報?”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這些日來,眾弟兄將心思全都用在趙宮及奉陽君府、安陽君府裏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見他突然前去奉陽君府,今日複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蘇秦,急來稟報。”

樗裏疾麵色稍懈:“起來吧。這麼說,也不能怪你。蘇秦住在何處?”

“豐雲客棧。與他同住的還有一人。”

“何人?”

“聽小二說,那人姓賈,也是從外地來的,比蘇秦早到幾日。”

“莫非是賈先生?”樗裏疾思忖一時,點頭對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備車,豐雲客棧!”

車子備好,樗裏疾剛欲出門,一個趙人匆匆趕至,嚷著要見特使大人。守衛稟過,樗裏疾傳他進來。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進客堂,見到樗裏疾,躬身問道:“您是秦國特使樗裏大人嗎?”

樗裏疾道:“正是在下。壯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將軍門下,奉將軍之命求見大人,有密信呈報。”從袖中摸出一信,雙手呈上。

樗裏疾匆匆閱畢,對那人道:“因事關機密,本使不再複信了。你回去轉呈申將軍,就說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時分,在晉陽西門,舉火為號,風雨無阻。”

“小人領命!”

樗裏疾走到一處,拿出十金,遞給那人:“一路辛苦了,這個算是酒錢。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賞。”

那人叩地謝過,接過十金,匆匆離去。

樗裏疾見那人走遠,迅速走至案前,寫就一封密函,拿蠟封好,遞給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鹹陽,將此密函轉呈君上。”

黑衣人將信揣好,略一點頭,徑出門去。

樗裏疾也走出館門,跳上軺車,催馬徑朝豐雲客棧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