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易水,樓緩別過蘇秦,引趙國使團先一步趕回,將燕國情勢及誠意詳細稟過。肅侯動容,聞燕國使團已近邯鄲,使太子趙雍乘上自己車輦,引領安陽君、肥義、樓緩、趙豹等重臣郊迎三十裏,以示隆重。
這日午時,邯鄲城裏,在通往宮城的一條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豎槍般站著一名持槍甲士,行人全被趕至兩側。鼓樂聲中,趙侯車輦轔轔而來,車上站著趙國太子趙雍和燕國特使蘇秦。其他人員各乘車輛,跟在後麵,朝宮城旁邊的列國驛館馳去。
豐雲客棧的寬大屋簷下,被趕至路邊的眾多行人擠成一團,兩眼大睜,唯恐錯過這場難得一見的熱鬧。
陡然,一人不無激動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個人!”
眾人齊望過來,見是一個賣燒餅的,略顯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頭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賣燒餅的見眾人不理他,委屈地小聲嘟噥。
“你看清什麼了?”有人湊上來問。
賣燒餅的指著剛剛晃過眼去的蘇秦:“就是那個人,我見過的。”
“哼,你見過?”那人不無鄙夷地哼出一聲,“知道他是誰嗎?是燕國特使!他旁邊的那個孩子,是當朝殿下!你個賣燒餅的,豬鼻子上插白蔥,充大象呢!”
“什麼燕國特使!”賣燒餅的急了,“兩個月前,他不過是個窮光蛋,穿一雙破草鞋,在南門大街上溜達,肚子裏咕咕響,買我兩個燒餅,給的卻是周錢,待我看出來,跟他討要趙錢,一隻燒餅已是豁去一邊。這是真的,誰騙你是龜孫子!”
那人見賣燒餅的說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兒一轉,奚落他道:“瞧你這德性,貴人到你身邊,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長了!要是我,必將簍中燒餅盡送予他,結個人緣!我敢說,這陣兒他得了誌,沒準兒賞你兩塊金子呢!”
賣燒餅的歎道:“唉,那時候,啥人知道他是個貴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這樣,隻配賣燒餅了。”
眾人哄笑起來。
身後不遠處,身披鬥笠的賈舍人站在門口,聽有一時,微微一笑,轉身隱入門後。
這一次,趙肅侯不再躲閃。雖未見過蘇秦,但肅侯對其合縱方略已是大體明白,深為讚賞。此番使樓緩使燕,本就有重用蘇秦、推動合縱這一想法。為進一步推動合縱,老謀深算的趙肅侯經過一夜思慮,決定在大朝時召見蘇秦,廷議合縱,一來可觀蘇秦才智,二來也使合縱意圖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趙肅侯在信宮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國特使。太子趙雍、安陽君趙刻,還有新近晉封的國尉肥義、上將軍趙豹、上大夫樓緩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兩側。另有幾位嘉賓,是趙國前代遺老,皆是大學問家,也被肅侯請來,參與廷議。在肅侯下首,特別空出兩個席位,是特意留給兩位燕國特使的。
蘇秦、姬噲趨前叩道:“燕公特使蘇秦、姬噲叩見趙侯,恭祝君上龍體永康,萬壽無疆!”
趙肅侯將蘇秦、姬噲打量一時,方才點頭道:“燕使免禮,看座。”
蘇秦、姬噲謝過,起身走至客位,分別落座。
趙肅侯望著蘇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聞蘇子大名,今日得見,果是不同凡俗。”
蘇秦還以一笑:“一過易水,蘇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趙肅侯大是驚奇,傾身問道,“蘇子為何以香水洗目?”
蘇秦正襟危坐,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對肅侯好一陣凝視,方才抱拳說道:“為了一睹君上威儀。”
滿座皆笑,趙肅侯更是開懷,傾身再問:“蘇子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蘇秦點頭。
“寡人威儀如何?”
“微臣沒有看到。”蘇秦一字一頓。
在座諸臣皆是一驚,肥義、趙豹麵現慍容。
姬噲麵色微變,兩眼不解地望著蘇秦。
唯有趙肅侯無動於衷,依舊保持微笑:“蘇子看到什麼了?”
“慈悲。”
這兩個字一出口,眾人無不釋然。
趙肅侯微微點頭,嗬嗬笑道:“謝蘇子美言。”轉對眾臣,“寡人活到這個份上,本以為一無所有了,不想蘇子卻看出了慈悲。這兩個字,好哇,著實好哇,比威儀強多了。”再次轉對蘇秦,連連拱手,“謝蘇子美言!”
蘇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謝字,微臣不敢當。慈悲實出君上內中,微臣不過實話實說。”
“好言辭!”趙肅侯點點頭,切入正題,“屢聽樓愛卿說,蘇子有長策欲教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思忖有頃,微微搖頭:“實在抱歉,蘇秦並無長策。”
樓緩急了,目示蘇秦。
趙肅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蘇子沒有長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再次搖頭:“蘇秦亦無短策。”
趙肅侯真也愣了,掃過眾臣,見他們皆在麵麵相覷,因有前車之鑒,不知蘇子此番又賣什麼關子,因而無不將目光射向蘇秦。
趙肅侯似已猜透蘇秦之意,輕輕咳嗽一聲:“蘇子既然不肯賜教,寡人隻好——”頓住話頭,假意欠欠身子,作勢欲起。
果然,蘇秦適時插上一句:“君上,蘇秦既無長策,亦無短策,隻有救趙之策!”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趙肅侯重新坐穩,趨向蘇秦:“哦,趙國怎麼了?”
“回稟君上,趙國危若累卵,存亡隻在旦夕之間。”
此話可就說大了,眾人不無驚詫地齊視蘇秦。
座中一人眼睛圓睜,出聲喝道:“蘇子休得狂言,趙有鐵騎強弓,險山大川,百年來左右騰挪,北擊胡狄,南抗韓、魏,東退強齊,西卻暴秦,拓地千裏,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來累卵之危,存亡之說?”
眾人一看,卻是新上任的上將軍趙豹。
蘇秦微微一笑,朝趙豹拱手道:“趙將軍少安毋躁,聽蘇秦細說。人之安危在於所處環境,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難逃厄運,曾經強大一時的鄭國就是這樣亡國的。大勢安,雖有大敗卻無傷宗祠,泗上弱衛就是這樣求存的。趙地方圓兩千裏,甲士數十萬眾,糧粟可支數年,乍看起來堪與大國比肩。然而——”環視眾人,話鋒一轉,言辭驟然犀利,“趙有四戰四患,諸位可知?”